“来嘞!”
“双双鸳鸯河上雨,灼灼野花青色柳。不愿拆做伯劳燕——”
“嗨嗨!嗨!嗨嗨嗨---------”
只听着一个灰脸汉子学娘娘腔唱着曲子,其余汉子口中“嗨嗨”的喊着,打着节拍助兴。一群马队,在沙丘上缓行,尔时夕阳斜下,群山一抹残红,映着众汉子脸色欲显红润。四下黄沙漠漠,不着边际,众人在此打趣,倒也无人理会。此地地处西北边陲,地域广阔,镇子与草原之间竟有这么一片很大的沙漠,便有些马帮带着当地特产去与草原的牧民做生意,这群汉子正是从草原归来。
不时天色变暗,前面骑马汉子吆喝了几声,催促大家快走,这时远处扬起一股沙尘,一溜烟过来的五骑马。为首的是个刀疤脸的汉子,一张四方脸,身形高大,骑一匹红色骏马,见他目光扫了众人一遍,双手合拳道:“合字上的朋友,灰卷了樱桃子么?”众人知道是道上的黑话,意思是道上的朋友,有见女人从这走过么?
为首的马帮汉子四五十岁年纪,有些书生模样,听他道:“并肩子,可是风子万儿么?”他的意思是说兄弟可是姓马么。刀疤汉子点头道:“正是。”马帮汉子道:“久闻巫驮帮的刀疤神马王九马大爷,享誉西北,兄弟可一直羡慕的紧呢。”
刀疤汉子见他如此夸自己,说不出的受用,他奉帮主齐无恙来此找梅妆派众人,故从关中一路来到这西北边陲,却不想这小马帮的汉子竟然知道自己的名号,便有意考校他一下,右手伸直高举,掌心对着马帮汉子道:“八百里秦川”那汉子回道:“三千丈太白。”刀疤汉子单手放平,接着道:“巫驮高义在。”那汉子答道:“齐吴张马王。”
这些乃是巫驮帮在江湖上的切口,不料在这边陲小地竟也有人知。齐吴张马王指的的便是派中五位当家的。齐自然是齐无恙了,马王九坐第四把交椅,脸上的刀疤痕迹便是自己招牌,见这汉子懂的也多,问道:“敢问阁下大名?”
那汉子笑道:“马爷这样叫可折煞小的了,小的名叫陆天宇,同兄弟陆天翔和镇上兄弟去草原那边做些生意。”陆天宇见天色已晚,便道:“这边均是沙漠,人也走的不多,更别说娘么,马爷若不嫌弃,到前面寒舍逗留一番,小号也好蓬荜生辉一番。”马王九见他说的也是,便点点头,掉头一起回去。
陆天云这几年同牧民开始做生意,心中一直盘算怎样将马帮做大,一打听知晓太白山巫驮帮乃西北最大的马帮,生意好生兴旺,便有了让其在北边开个分庄,二者都有益处。但其一直在关中做生意,没缘亲近,今日难得机会,便留马王九到堂子里,再行商议。
众人一行卯时时分才到了镇中,镇上已是漆黑一片,此处为名州镇,北边与蛮人相邻,历来是兵家重镇。众人在巷中转了几转,到了一处庄子前,门口矗有两只大石狮子,匾上题有“一六堂”三个鎏金大字。马王九心道:“这些人倒挺文绉绉的。”问道:“兄弟这‘一六’二字是什么意思?”
陆天宇道:“这个马爷可得问我那兄弟了。”陆天翔道:“天干地支有云,一六共宗居北,众兄弟在北方混饭吃,一六大利北方,故图个吉利,马爷见笑了。”
马王九道:“很好,很好。”一行入了大门,陆天宇让马王九坐了首席,府上摆了酒席为马王九一行接风,陆天翔不像大哥那样懂得应酬,一起喝了几杯,心念家中妻儿,便悄悄出来,径直朝家中而去。他本来自幼读书,不喜个众人打斗,故家并不在这庄中,而是在镇前搭了座茅屋,一家人和睦温馨。
待陆天翔回到家时,妻子已在外面等候,脸上似有忧容,陆天翔道:“晞儿呢?”妻子刘氏道:“他在屋里。”天翔舒了一口气,心想家人平安就好,等问发生了什么事,刘氏道:“白天见后山中晕倒一个人,我和晞儿将他带到家里,现在还没转醒呢!”
天翔忙与妻子一同进屋,听晞儿道:“叔叔,我叫晞儿,你怎么喊斤儿呢?”天翔见床上那人一身白袍,约莫四十多岁年纪。身形瘦弱,白袍上沾满血迹,胸口和背上均被砍伤,好在并无大碍。只听那人口中喃喃说着胡话,天翔道:“没有给他换药么?”
刘氏道:“他是男人,我又不能换,晞儿又不会,只好等你回来。”天翔一想也是,见晞儿跑了过来,笑道:“爹爹,你的胡子又长长了许多。”
天翔笑道:“这些天有没有读书啊?”晞儿道:“读了,夫子夸了我呢。”天翔心道:“这孩子乖巧伶俐,倒也是个读书的材料。”等刘氏将草药调好,天翔给那人敷上草药,包扎好后,三人这才舒心,到晞儿的小屋中去睡了。
白袍汉子正是萧洞玄,这时离上次京城打斗已有两年之多。那次与业恩大师一起逃离京师后,在隐仙谷中待了一月有余,他生性不羁,不久出谷,不想与徐江原遭遇,只得一路逃亡,不日前又遭到围攻,好不容易逃到一片树林,但失血过多,伤口又有些化脓,便晕倒在树林里,还好被正在砍柴的刘氏碰到,用砍来柴做成架子给拉了回来。
萧洞玄夜半醒来,只觉肚中饥饿,感到手脚乏力,不久听地上熙熙声响,却是晞儿穿着短裤,爬过来道:“叔叔,叔叔!”萧洞玄应了一声,晞儿见他醒了,喜道:“叔叔饿了吧。”顺手递了块番薯给他,这时的晞儿已有七岁年纪,知道他昏迷了两天肯定饿了,萧洞玄道:“这是那里?”
晞儿道:“是我家里。”要说出别的什么地方,他还真的说不出来,只记得打小就在这里,有爹爹娘亲,也有几个小朋友一起玩。萧洞玄心猜许多事他未必知晓,见这孩子甚是可爱,道:“你叫什么名字?”晞儿道:“我叫陆初晞,爹爹起的名字,是初升的太阳的意思。”
萧洞玄笑道:“你叫我萧叔叔就好了。”心中想起自己的斤儿,不觉眼睛湿了,还好在夜里,晞儿并不能看清。
晞儿道:“萧叔叔,你白天说的斤儿和祚儿是谁啊,能和我一起玩么?”这么一说,萧洞玄心中更是如同被什么梗在里边,眼泪簌簌流了出来,良久才道:“晞儿,你能带叔叔到外面坐下么?”
晞儿笑道:“好啊,这边晚上有好多萤火虫呢,我带你去看。”待萧洞玄将那块番薯吃完后,晞儿扶着他到了屋子外面,这时已是七月末,萧洞玄与晞儿找了块空地坐了下来,晞儿见他盯着天空繁星久久出神,只好陪他坐着,见不远处的草地上有萤火虫在闪烁着,便跑去准备抓一些过来,可是忙了半天,却是什么都没抓到,不觉泄了气,见萧洞玄仍在那里坐着,呆呆出神,靠过来道:“萧叔叔,你在想什么呢?”
萧洞玄摸摸初晞的头道:“我猜斤儿和祚儿在一个好地方玩呢。”晞儿道:“他们那里很好玩的么?”萧洞玄点点头,晞儿道:“那我也要和他们一起去玩。”萧洞玄笑道:“好,好。”不觉又痴了神。
晞儿道:“萧叔叔,我给你读首白天夫子教我的诗吧。”说完便摇头晃脑的背起来:“凄凉宝剑篇,漂泊欲穷年。黄叶仍风雨,青楼自管弦,新知遭薄俗,就好隔良缘。心断新丰酒,消愁又几千。”
萧洞玄听完,知道是李商隐的《风雨》,见晞儿仍是赤子之心般的快活,心中不由快慰,又坐了一会儿,这才回屋去了。
翌日一觉起来,已经出了日头,见晞儿睡在自己旁边,萧洞玄陆天翔已过而立一年,脸色黝黑却稍显一些文气,刘氏是一般村姑无异,相互通了姓名,说了一些实情,只是将自己受伤含糊其辞,天翔也不好多问,聊了许多,萧洞玄知道这里便是名州镇,心想自是蒙恬墓的所在。用过午饭后,体力已经大复,便辞别陆家,到镇上打听蒙恬墓的所在,蒙恬乃是秦朝大将,有不世业绩,却被冤死在这里,他这些日子,心中始终排解不开,便来此吊唁蒙恬。
到蒙恬墓所在的林子已是下午时分,见林间小路全被枯草遮住,显然许久没有人来。萧洞玄用手拨开杂草,见前面一个黄土堆阻在路上,心中奇怪,绕过土堆时,却见土堆前立有一方碑石,上面赫然写着:“秦大将蒙恬墓”。
萧洞玄心道:“早闻蒙恬将军冤死在这边陲小镇,却不料是如此的遭受侮辱,看来人活一世,也没必要去挣什么名垂青史,像这蒙恬将军,为大秦操劳一生,被冤死也就罢了,死后仍是这般惨状,可惜可惜。”想到此处,自己心中不觉为蒙恬叫屈,环视一圈,见北边一块石碑刻有一诗:“芳草离离倾墓道,千年塞下此冤沉。生前造就千枝笔,难写孤臣一片心。”字迹苍拔有力,却像是新提的不久,诗中所说的正是蒙恬的事,相传他是造笔的始祖,故有后两句之说。萧洞玄心中不禁同感,见此处长久没人打扫,忖道:“既然咱俩都是同命之人,我就为你守墓吧。”他不想再去相烦陆家,心中便打定主意就在此间盖间茅屋暂且住下,等伤好了再做打算。
当晚萧洞玄并未回去,第二日到陆家去说了原委,并讨了一些伐木器具,在蒙恬墓不远处盖了间茅屋,再到镇上买了些米面,一个人倒也清净。蒙恬墓毗邻着无定河,等到第二年四月间,萧洞玄在河边开了一块田,准备种些东西,平日里只是天翔与晞儿过来看他,日子平静,渐渐地淡忘了些仇恨。
转眼一个月后,突见六七骑马来,正是马王九一行人。马王九道:“阁下可是萧洞玄师父么?”萧洞玄兀自不理,低头在编制一个筐子。马王九道:“听江湖朋友说阁下护送景王府两位公子逃出京城,不知可有此事?”
萧洞玄仍是不理,马王九见他仍是不答,心想他既然救皇室人出来,必定与朝廷有关。便道:“听说皇帝回宫了。”见他仍是理都不理,马王九心中好生气恼,冷声道:“阁下如果是哑巴的话,必定不是萧洞玄了。”
萧洞玄见是个刀疤汉子,道:“萧洞玄早就死了,现在你看到的只不过是个看墓的罢了。”马王九道:“阁下定也知晓,巫驮帮与洞神派曾有渊源,故特此来拜访。”
萧洞玄笑道:“在下早已不是洞神派弟子了,麻烦众位走吧,萧洞玄早死了,你们如果用这具躯壳的话,那便拿去。”马王九见此,心想这事先得告诉掌门,便打了个揖,率众退下,临走时怕他逃走,便给他留下一些银两,让他放心自己并无恶意。
萧洞玄心道:“这里已经待不得了。”准备次日便离开,第二天一早不想晞儿过来看他,只得打消念头。心想迟一天也没什么关系,见晞儿如此可爱,一想到过了今日便要离开,不觉一阵酸楚。
傍晚,萧洞玄送晞儿回去,不想刚到草屋不远时,忽听屋中有声传来,萧洞玄心道不好,忙将晞儿藏到一块石头后,嘱咐他没听到自己的叫喊千万别出来。晞儿好奇道:“刚才屋里怎么了,萧叔叔你怎么会飞?”
萧洞玄道:“晞儿想学的话就乖乖待着,等会叔叔便教给你。”晞儿听的满心欢喜,便将刚才的叫声先忘了,萧洞玄在身上撕下小块布团塞住晞儿的双耳,便留他待在石后。
萧洞玄几纵绕到茅屋之后,听屋中喝道:“萧洞玄在哪里?”屋中天翔与刘氏被绑到一起,片刻只听到里面鞭声大作,萧洞玄暗自愧疚,都是自己害了陆家夫妇。
这时听刘氏哭道:“别打了,我说,我说。”那人止住了鞭打,陆天翔道:“夫人别说,说了我们反到活不成了。”那刘氏对丈夫倒从不违拗,立刻止住了嘴,只是“嗯嗯”的哭着。
那汉子大怒道:“不说,呵呵,自有办法让你们说。”说完又鞭打起来,萧洞玄心道:“就是拼了命也不能让陆家夫妇有所伤害。”
他偷偷绕到了前面,见有两个汉子在门口守着,暗自捏了两块石子,朝后窗扔了一块,门口两名汉子听到声响,却不走动,只是打了一个口哨,屋中的鞭子声忽地加重,只听陆天翔杀猪般的嚎叫。萧洞玄心中不忍,再往前探了几步,忽听耳前声响,忙一个滚地,心下好不吃惊,见远处树上跃下一个人来,正是徐江源。
萧洞玄心想不好,这些人早就布下计来捉自己,难怪那人闻声不动,徐江源早就躲在树上,注视着这里,这一箭并非要致自己于死地,要不凭徐江原的箭法,自己是万万不能躲过的。
徐江源道:“师兄的做贼的本事可是越来越高了,让兄弟们如此难找。”萧洞玄见是徐江源,恨不得千刀万剐了他,但这时陆家夫妇还在他那里。只得道:“师兄在此处修生养性,活一天好比十年。按道理,早该老死了,只是没人来拿罢了,今日师弟前来,倒也好得很,不用我自己了结了。”
徐江源阴声笑道:“没想到师兄说笑的本事也长进了不少。”语气冷讽,满是阴险之色。转过身走了走来,双眼盯住萧洞玄道:“嗯,嗯,好像还有脸也变瘦了。”接着两个响亮的耳刮子,萧洞玄的脸顿时肿胀起来。徐江源道:“这下好看多了,嘿嘿!”萧洞玄生怕他杀了陆家夫妇,故此忍住不发。
徐江源道:“把那两个贱骨头拿出来。”屋中应了一声,里面出来六个大汉,将陆家夫妇提了出来。陆天翔已经昏厥,只有刘氏仍在抽泣着,见到萧洞玄便欲打听晞儿的下落,萧洞玄道:“师弟可真的好手段。”他故意将“师弟”两个字咬的很重,刘氏一听这两人是师兄弟,便不敢再说话了。
萧洞玄眼见陆家夫妇如此,心如刀绞,忍住道:“你想让我怎样?”徐江源道:“洞玄,洞玄,一听便知你是洞神派三皇弟子,我呢?只不过是个清信弟子,你再差一步便是洞真法师了,可我呢?”他连说两个我呢,自然极是愤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