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问过路人,确定自己在宋氏乡之后,死里逃生后的严情,所能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回家。
或者说,只是回去确定那个家是否安好。
有人说,世间最美的风景莫过于回家的那段路。但此时此刻对于严情而言,却无心欣赏沿途美景。于是,借着几句陈述,几道指引,严情头也不回的向严家村奔去。
所幸,虽是临乡,但两地之间岔路很少,严情也不必头疼于确认路途是否正确。便一直跑,跑累了走,走走停停花了大半天,终于因眼前的场景太过于震撼而停住了早已麻木的双脚。
不敢确认这里到底是不是自己的家乡。没有记忆中的祥和、平静,也没有那一张张熟悉的面孔,耳边听不到欢笑,眼前只看到绝望。连日奔波加之诸事缠身对于十一岁的严情来说未免太早的面对这一切,而视线之中,那原本属于严家村的地点被无数摇摇欲坠的枯枝败叶所覆盖,饶是大人也难以接受,更何况未经世事的他呢?
双腿一软,跪倒在地。没有思索,没有咆哮,脑中是一片空白,眼前已渐渐模糊。
雨,一直都在下。从严情逃离宋氏乡直到现在,不紧不慢,滴滴答答。跪在雨地里的严情那张失神的脸上,不知是被雨水还是泪水覆盖了他全部的轮廓,整张脸看起来,一塌糊涂。
瞳孔微缩,原本愣愣出神的眼中掉出两滴清泪,未经脸旁,直接砸到地上。随后他抬起头,目光迷离的望着眼前这一片荒芜,终于带着哭腔喊出了那个“不”字。
长这么大,严情从来没有这般痛哭过。无论是严中举打他,还是邻里小孩欺负,他几乎没有怎么落过泪。
但是,这一次,他哭了,因为他知道,那些失去的欢乐再也无法找回。
“严情,你为何事而落泪呢?”心念一动,一道威严的声音像是隔了千万里又仿佛近在咫尺般的传入心中。严情愣了一下,止住哭泣,凭着感觉向身旁望去。那个不知出现了多久的身影,被他收入眼中。
一身素衣,负手而立。没有雍容华贵,没有多讲一句话,那身影由内而外发出一股圣洁的气息。因为瘫坐在地,严情无法看到他的面容。但是下一刻,那个身影侧目望向了他,就在看到他的那一刹间,严情原本止住的泪再次决堤。
“爹”一个字,一瞬间,严情吃惊的捂住了嘴,随后便是久别重逢般的扑向了那个身影。
果然,一脸络腮胡,一双眯缝眼,一副好身材。但凡认识严中举的人,都会认为这就是严举人。但那酷似严中举的身影却对严情的呼喊显得无动于衷,还未解释,严情便扑了个空。
这一下,严情又是一片茫然。明明父亲的身影未挪移半步,而自己却像是触碰到了空气一样,从他的身体中穿了过去,莫非父亲已经…
念及至此,严情的心头又是一阵难过。谁料,还未发问,先前心中感受到的声音再次响起。“你叫我‘爹’难道你心中最害怕的竟然是自己的父亲?”
那酷似严中举的身影一脸笑意,饶有兴趣的盯着扑空倒地的严情。说也奇怪,虽是严中举的相貌,但是那身影的笑脸却没有一丝猥琐,仔细观去严情才发现,周边的雨虽已渐渐变小,但那酷似父亲的身影周身竟没有被一滴雨水所浸湿,而他的脸上也带着一种无法抗拒的圣洁。
这一切,都是他父亲所没有的。
“你不是我爹,你是谁?”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严情反倒先问他,似乎觉得问题不够充分,便继续补充道:“我是不是以前见过你?”说着,他想起若干天之前,与那女孩一起观赏雪狐时,见到的那个酷似父亲的身影。
“我当然不是你的父亲。”心头的声音再次响起,而那严中举相貌的男子却并未开口。虽然已经猜到了大概,但是被他证实之后严情的心里仍不由的失落,看来父亲真的已经…
“你之前见过我吗?这么说,这个被封印的村子便是你的家乡了?”没有理会严情的异样,没有开口,那男子只是用手一指已经面目全非的严家村,严情心头便听到了那些话。
没有言语,点头承认。
得到肯定后那男子便将目光从严情身上移开,深邃的眼眸盯着不远处的严家村,仍未开口,严情的心头便再次传来那个声音:“原来如此,那么这个村子变成这样就不奇怪了,想不到你之前见过我。”
“什么意思?”
“我是源神,是世间万物或者说一切的起源。可,但凡见过我的人,都会在之后遭遇劫难,要么性命堪忧,要么失去心爱之人或物。你说你之前见过我,如今家乡被毁也在情理之中。”
“你是说,只要见过你的人,之后都会遭遇不幸吗?”
“嗯?”那自称“源神”酷似严中举的男子本以为严情听过他此番话之后,定是勃然大怒,可谁知这小子莫名其妙的问出这样一句话,纵使是神也十分不解。
严情神色一暗,心中暗道:“看来,她也一定是遇到什么难事了。”原来,严情听过源神的话之后,马上想到了当日与他一起看到源神的不知名女孩。
只不过,她是否也一样想着我呢?
“只要是见过我的人,哪怕是无意中。”源神再次强调了一遍。
“那你为什么要变成我父亲的样子呢?”望着那张熟悉到陌生的脸,严情强忍痛意问道。
目光游移,再次望向严情快要哭出来的脸,源神又一次面露笑意。“我不是问过你吗?你最害怕的居然是你的父亲。”
未等严情回答,心头停顿的声音再次响起。“每一次,我都会不受控制的幻化成所见之人最害怕的形态出现。因为我没有实体,而你们心中最为恐惧的事物则会被我所感知,哪怕我没有发现你们,只要是看到我的人,心中对我的反射,便是你们最为害怕的人或事物。当然,每个人所害怕的事物不同,投入你们眼中我的样子也就不同…”
“原来如此。”严情无意中的自言自语打断了源神的话。大概听完他的诉说才明白,难怪那天女孩看到的并不是严情眼中的“严中举”。那么,女孩所害怕的到底是什么呢?严情有些摸不着头脑。
“要说起来,最为与众不同的便是你。”心头的声音将思绪拉回,严情抬起头,正好与一脸笑意有着严中举相貌的源神目光相交。“哪怕是小孩子,也大多害怕鬼神之说,或者其他什么事物,而你却单单只敬畏父亲,所以说,你很与众不同。”
严情苦笑一下,不置可否。
“我们的村子去哪了?”
“被其他画师封入画中了。”
“那……我父母和其他乡亲还有救吗?”
“有。”
“你能帮我吗?”
“能,但是我不会帮你的。”严情瞬间亮起又暗下的目光中满是不甘。
“那么,你的出现,只是为了给我带来灾难吗?”
“如果我的出现只是为了给你们带来不幸,那么我就不是‘源神’而是‘瘟神’了。”源神的语调一直都是威严的,没有一丝调笑,虽然他满眼是笑意,但严情却感到无形的压力已将自己逼得无法还手。“知道这世间一切都是来自何处吗?”
严情没有说话,也没有做出任何反应。似乎早就猜到他会如此,源神毫不介意的向前走去,负在身后的右手伸出,指向无尽的苍穹继续道:“莫不要说你不知道了,就是我也不知道,这沃土千里,浩瀚宇宙到底来自何方,因为什么而不断轮回往复。”
好熟悉,似乎记忆中的某个人也类似这般说过,但是严情却无论如何都想不起到底是谁,在自己心中留下了这般残缺的记忆。而接下来源神的一番话将彻底改变严情今后的人生。“其实,你本来是仙,为了参破这轮回之谜,才踏上了凡尘之路。正如我所说的,我不会平白无故出现,让别人遭殃。严情,你有没有什么梦想?”
似乎被他之前的话所震惊,严情半天才反应过来,答道:“我想当个画师。”
“嗯,很好,那就顺着你的梦想前进吧。当你的画术达到一定境界之时,便可以将这被封印的村落解放出来,但在那之前,你要吃很多苦的,要知道画师之路不好走啊。”心中的声音略一停顿,严情看到眼前的源神目光之中闪过一丝异样。“你想知道你前世在仙界的地位吗?”
“不想。”严情心中的那丝狂热逐渐平息,他望向源神,目光中是一片纯洁。“前世是什么身份,干过些什么事,我不想知道。我只知道这一世,既然选定要当画师,不管有多艰难,我都会坚持下去。为了救出父母与乡亲,让快乐的严家村回来。为了我自己,因为我喜欢画术,也为了…”没有继续往下说,但是他心里知道:为了再次遇到你。
出奇的是源神没有再细问,只是点头微笑。“很好,但是你要记住,自古以来想要参破这轮回往生之谜的神仙并不只有你一人,还有许多仙也投入凡间,在你没有能力战胜他们时,千万不要贸然和他们反生冲突,要知道,你们投入凡胎除了想要参破轮回往生之谜外,争夺仙界之首的位置也是其中的一个主要原因。”
“记住我说过的话,看到我的出现就会遇到始料未及的灾难,这可能是结束你一切的灾难,但是…”
“我知道了。”严情站起了身子,又望了一眼破败不堪的故乡。“我答应父亲的事还没有办到,现在我要走了。”说完,严情背对源神向着一开始与宋氏乡相反的那条路走去,不再多看严家村与源神一眼。远处,天刚刚放晴,透过乌云洒下的阳光正好落在严情背上的画板。
见他如此,源神倒是有些不适应,但转念一想,他又摇头苦笑,一张紧闭的嘴终于张开,望着那渐渐远去的背影自言自语道:“画玄机,多少次了,你一点没变还是如此,看来你已经明白了。其实有时候,毁灭性的结束其实也是另一种新的开始。真希望下一次见到你的时间,能晚一点。”话毕,便消失不见,似乎从未出现过一般。
地上只有被距离无限拉长的严情的背影,渐行渐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