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严情醒来时,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严中举那张目无表情的苦瓜脸。在下意识被吓了一跳又紧接着挨了一记爆栗后,严情的思绪才渐渐恢复正常。这才是严中举,严情认识的那个父亲,只不过,他所不能理解的是昨夜见到之人又会是谁呢?
“父亲…”
“嗯?”
“那些画师呢?”
“走了。”
“走了?!”在严中举准备踏出房门之际,严情先他一步冲了出来。跑到画师们暂住的农舍,果然,已是人去屋空。
就这样走了,也没有告别,也没有相送,甚至我连你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但是,我会努力成为优秀的画师。只是因为,你曾对我的印象是画师。
这种感觉对于严情来说似乎是第一次。那样的在意一个人,只是伤感离别,与爱情无关。
随后,他的脑海中出现的却是前一天所看到的异象。不由分说,严情又跑了回来寻找笔墨纸砚。在严中举大摇其头,自言自语“朽木不可雕也”之时,严情便回到了自己的里屋,开始准备作画。
要从何下笔呢?这又是一个纠结的问题,毕竟眼前所见与脑中所想,某种程度上来说,是很难结合在一起的。就好比谁都知道昙花一现分外美丽,可是如何将那瞬间绽放的美,永远定格在纸上,这才是身为画师真正头疼的事。
一整天,严情都纠结于落笔作画之事。无论如何,这毕竟是他画了三年圆之后,第一次,建立于真正意义上的作画,为此,看得很慎重。
终于,在不知道浪费了多少纸张,重复研了多少次墨之后,严情停下了笔。满头的大汗来不及擦,他便兴奋的跑了出来。
此时,粗茶淡饭勉强果腹后的严中举正剔着牙,看似一脸惬意,其实内心早已不淡定。“据那画师所言,目前已是天下大乱,画师之中亦正亦邪。连官府都无法镇压,或者说根本不知道要如何镇压。这场画术浩劫,难道真的没有办法了吗?”目光游移到了早已腐败不堪的柜子,脑海之中又回荡着冀墨麟先前话,严中举又一次深深感到自己有愧于十一年前的那个画师。
“若当时我能去‘绘世宫’将那东西送过去,一切是不是就不会这么糟了?”
说来也怪,那严中举做事向来是事后才知道后悔,但是就算后悔,他也不会再做出什么弥补的行动。否则,这次画师入村,他一定会将那些被自己封锁了十一年的东西拿出来。可,如果那样做了,他就不是严中举了。毕竟举人出生,其中的利害关系这严中举也是明白的,若让那些画师知道,是自己的胆怯,才引得这场浩劫,他们又会怎样对自己呢?
未及他再多想,严情便冲了出来。“父亲,你看…”
“情儿,晚饭都不吃,你又在干嘛呢?”见严中举理都不理这不肖之子,严母心有不忍,一面从严情手中接过画纸,一面说道:“你今天又画了个‘圆’?怎么这么长时间啊…”
没有说完的话,早已被心中的惊讶所替代。严母本来很不经意的一扫,目光却再也离不开手中的画纸了。
“相公,你快看…”抑制不了心中惊异之情的严母没有多说话。或者说,她跟本不知道要如何用语言去描述所见之物。
“什么嘛,又是这呆子画的‘圆’吗?”严中举还是一脸的不屑之意,但下一刻,他的表情便已经凝固,一双眯缝小眼睁得不能再大,似乎恨不能钻到那画中去细细品读一般。
“这……这是……”
“这是我画的,父亲,怎么样啊?”严情小心翼翼的问道。神态像是又做错了事,担心父母责怪的小孩一样。
“什、么……你、说、什、么……”严中举一字一句的追问着,倒是把严情同严母吓了一大跳,未等严情解释,严中举便冲出了门。满脸的喜庆之意,就仿佛是他落榜N次之后,终于高中状元一般的神情。
严情还没有搞懂父亲想要干什么,耳边便传来了严中举那粗犷的声音。
“我的儿子是最棒的!”
八个字,严情等了十一年。对他而言,得到父亲的承认,就是他踏出画师第一步最大的鼓励。不知不觉间,严情已是泪流满面,心中的那个梦想,更加坚定了。
天已泛黑,夜色正好。严家村的村民们大都刚刚吃过晚饭,而当听到严中举的怪叫后,纷纷来到他破败不堪的“举人府”里。
见此情形,严中举也不多讲,冲着众人展开了严情画的画。
霎间,满座皆惊,严中举的小屋里外,但凡是看过严情画的人,没有一个人能从满眼的震惊中快速恢复过来。虽说之前也有画师让他们欣赏画作,但是,新奇归新奇,大家看多了,觉得也就是那么回事。可严情的画却大不相同,无论看几遍,都会有新颖之感,或许是他画的场景,在现实中,在众人眼中,没有见过吧。
画面中是两只通体发白的狐狸,一只身子倾斜的跃起,三角形的脑袋却侧了过去,目光中是藏不住的柔情,仿佛比人都要感性。而另一只却俯仰于地,四只小腿紧紧贴着地面,好像准备在下一刻跃起,迎上半空之中的狐狸,只不过,它的眼中也是柔情四溢。而正上方,斜月正圆,在这满月之夜照耀下的两只狐狸,此刻仿佛正在翩翩起舞!
虽然没有亲眼见到此景,但是只要是看过这画的人,脑海之中都能隐约出现,两只狐狸趁着月色,追逐、嬉戏、舞蹈的画面。总之,那是只有在梦境中,才会出现的美景,而那情景,只可能会在天上出现,人间是见不到几回的!
就在这一天,严家村最大的新闻莫过于:严举人的傻儿子,画出了一幅画,一幅人间没有的仙境!但是,沉醉于画作之中的众人不会想到,正是这一幅画,将他们也牵引到浩劫之中了。当然,这是后话。
十五的月亮十六圆,此话一点都不假。虽是皓月当空,但严家村里却热闹非凡,严中举的小屋内外围满了前来观画的人。
在严中举的记忆之中,似乎自己十七岁那年高中举人,场面都没有儿子如今画出了一幅画来的猛烈。看着人群中很不好意思的与前来道贺、夸赞的人们交谈着的儿子,严中举的心里,又一次想到了冀墨麟。
“看来,一切都是天意,看来,必须父债子还了…”念及至此,严中举一边客套的回答着乡亲们的道贺,一边面色沉重的接近严情,就在今天,他想将压在心间十一年的事,一股脑的告诉儿子,并让儿子代替自己去那绘世宫送迟到了十一年的东西。
谁料,未等他接近严情,在场最为年长的村长便开口问道:“严情,你是在哪里见到了这对‘银江雪狐’?”
一语惊四席,众人只知道那严情画中的动物像是狐狸,可哪里知道它们的名字呢?谁料这村长却可以说出这两只动物的名字,不觉让人有些惊疑。
严情也是一愣,他连这是狐狸都不知道,只知道自己看到了什么就画什么,听村长一说后,便支支吾吾的将昨夜自己如何出去赏月,如何遇到了那三生石化狐之事,讲了出来。只不过,他隐瞒了看到和父亲一样的人与接受了女孩给他的会发光的石头这两件事。
要说严情也是毫无心机的孩子,他隐瞒第一件事,是担心若是自己看错了,定会惹怒父亲。而隐瞒第二件事是为什么,他却自己也不知道。也不知道是因为这件事是无关紧要的小事,不值一提。还是因为,这件事才是对自己而言的大事,总之,他没有说出来。
听了他的话,村长也是一声长叹:“看来,那些传说也不一定只是传说啊。怪不得三生石也不见了,我开始还以为让那些画师们带走了呢…”
再次确认大家都在认真聆听之后,年迈的村长才缓缓开口道:“银江雪狐是极为难见的一种狐狸,相传,他们本来都是人,或者说,是相爱极深的人。如果一方先死去,另一方就会化作银江雪狐,当然,化为雪狐就意味着,他所得到的一切都会归于零,要知道,那可是一切荣耀啊!接着,这雪狐便会等待三生轮回,等待爱人归来。据说,当三世轮回过去,它等的人可能还不会出现。也就是说,它的等待可能也只是白等,但它依然会等下去,直到爱人出现,不管多长时间!而它等的人可能永远不会出现,就算出现了也是以雪狐之态出现,然后,它们便一起走向重生,下一世,或者说,生生世世永不分离!”说着村长的目光变得柔和了,语气像是害怕打破千年沉寂一般,继续道:“传说归传说,这么多年来,没有人看到两只银江雪狐在一起。要知道,就算它们不是人,但等待的,任然是爱侣。等待的时间,不知道会有多长,但它们仍会一直等下去。狐犹如此,人何以堪呢?”
众人面面相觑,谁都没有先开口。其中最为震惊的莫过于严情,他虽然目前还不知道什么是“爱”,但仍为那雪狐的等待所折服,严中举告诉过他,满打满算的话。一世,要一百年,三世,就是要三百年呢!而且,就算等待三百年,所等之人还不一定会出现,就在这样的前提下,它们依然不放弃!
究竟是在什么样的力量驱使下,能让一只狐,等待数年,只求换回爱侣的一个笑颜。严情不知道这么多,但是他似乎懵懵懂懂间明白了,为什么当时看到的两只雪狐,会面露笑意。
那是跨越百年的相思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