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的东山半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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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体国民一多半在经商的时候，九爷入了这行。那时候话真多，好像自来熟一样，坐在车上，行在路上，打个盹的功夫都能交出朋友来，谈得拢生意。兴国在他眼里就是一幅景象，读不出其它来。火车沿着京九线北上，异乡的景物与兴国还是有差别的，房子一律的低矮，田地真是平展，坐在火车上，透过窗户，一眼望不到边，冬麦像韭菜一样绿油油的铺满整个视野，电线上的麻雀听不到啁啁声，火车驶过，它们像一幅画定格在记忆之中。
“上灯啦！上灯啦！”新年的炮竹响过，猪栏牛栏里都彻夜亮起了灯火。
像经过一场暴风雪后的黄昏。
车厢里灯光阴暗，这是一阵怀旧的情调，九爷倏地一个激凌，从幻象中惊起。对面座位上的老妪与少女睁不开眼了，昏天黑地想旁地有热炕多好，挨着炕沿边儿都能睡个昏天黑地。他们一高一矮，挨着炕沿边儿一般惬意地靠在软革包着的座位上，时快时慢的车速，逼着她们不断调整自己身体在车厢里的布局，显得有些仓促不雅的栽歪。她们全然不顾，连腿也放肆地四仰八叉的乱伸，有时压在九爷的腿上、脚上，安适地停留片刻又变换姿势，她们把温暖与热乎劲儿齐齐地传递过来，在她们不知不觉的时候。九爷想起兴国的田地、树木、河流，对那块土地他的印象总是大写意的，从没细细品嚼过，也难怪，12岁上就到校住读初中两年，高中两年，又复读了两年，考上了城市中专后，更是与兴国断了粮油关系，属于国家的人了。眼前这两个人与他是相连的，这是九爷的最新感觉，瞧她们有一小会了，闻得到她们的呼吸，特别是老妪的手。皱纹像罗贯中《父亲》的脸，五指关节隆起肉疙瘩，一双劳累的手，留住一家人幸福的手，这样的手，没理由不是由幸福组成的——血液、股肉、屈肌、伸肌、桡神经——它们共同为这个家庭创造了幸福。此刻，它像一尊金坨子，在九爷的眼前变换保藏的地方，当它消失在九爷视线前，他当真为它焦急起来，急于再次领略它的光芒。可运行的列车上一个人的双手又能在哪一个地方搁多久呢，不久，它就从衣服底下，黑旯旮里出来了，金光闪闪地，它的柔情你真的不懂，这双曾经柔弱无比的手，什么时候变成金子一样，它成长的过程，像一个巨大的谜，如同车厢外的田野村庄，我们忽视了它们，我们所熟知的其实又那么遥远。
到了一个小站。下午的阳光安静地洒到车厢里，从容下车的几个人与急匆匆地奔上来的旅客在车门处相擦而过。九爷的衣着与众人有一些不同，他是一个讲究的人，大凡搞营销的人都如此，哪怕身无分文，也装出一副富人相，干的都是从别个荷包里往外掏钱的活。硬座车厢里坐的永远都是生猛海鲜，他们代表生活真实。看得出，这一老一小极是崇拜他，一个推销的人有什么拘谨呢。
“婆婆，您的手相也让我瞅瞅。”
旁的人都看过一圈了，听得出神的婆婆早就想伸出手，又有点不好意思，那指缝里的黑渍是无论如何也洗不掉的，主人竟然有点羞涩了，在白皙的九爷的温掌上，它就像一坨牛屎巴巴粗糙不已。
“长寿，长寿，您长寿，可是，您年轻时得过一场重病。”
“是呀，是呀，那以后呢。”
“让我算算，多大岁，多大岁数，呵，算出来了，60、65，差个十岁八岁的，有可能晚些，不过还有一场大难，这有一个岔，过去就好了。长寿，后面没病没痛的，想得病都没有，你们看这线又清晰又粗，一点岔都没有，一直到了这儿。”九爷把老妪的手掌温柔地翻过来。车子哐啷一声，九爷松开了手，少女低头看老妪的手背时，飘浮的长发撩到了九爷的手掌上。
夜更深了，在兴国，正是人猪狗牛统统安歇的时辰，列车在飞速驶过平原地带，村庄被一个个甩在安静的原野后面。老妪像还人情似的絮絮叨叨，九爷似听非听，终于，老妪怀着自在的满足，沉在梦乡里，一晃一晃地应和着列车的节奏，昏黄的行车灯的光线不时打进来，一霎那的光辉闪过那张满是皱纹的脸。少女倒没了睡意，她看着窗外，黑咕隆冬的窗外，长发披散了在肩头，慵倦在温乎乎的车厢里幽幽的散漫。这是一段难捱的时光，过了十二点，东倒西歪的人一片片的，只是到站时短暂骚动一阵，应着窗外的哨子叫，哐啷哐啷声在撕破夜色。
九爷的兴奋此刻也打了折扣，他是夜猫子，可满车的梦境，让他也止不住的犯起困来，一浪高过一浪的睡意顷刻间就淹没了他。
待到一车厢的人们陆陆续续醒来，少女却睡得婴儿一般，她把头埋在老妪的手腕里，脚搭在九爷的皮鞋上，极香甜的睡姿，即使在这样一个清朗的早晨，也要引人昏昏欲睡了。九爷怜惜地保持脚的位置，龇牙咧嘴地活动上身，甩手，挠脑壳。他没有惊醒别个的意思，老妪好像没意识到她的同伴给别人的不便，她想着他说的命，她还想算一算其它的运脚。
“婆婆，您这上哪呀？”
“回家。”
“家在哪？”
“济州乡下。”
“去哪？”
“去儿媳妇家。”
“您孙女吧？”
“儿媳的侄女。”
“你是个好人哩——”老妪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不着边的话，九爷一愣，她又瞅瞅睡熟的少女——不懂老妪的意思。旅途总算归于它的本色——无聊之中了。少女还在熟睡。
潍北平原上的炸雷一阵阵隆隆的滚过，紧接着雨哗哗地下来了。下着下着，树梢也有了动静，摇摇晃晃的，风来了，一阵紧似一阵的风吹过，不知什么时候起天空竟布满了雪花，田野迷蒙的一片，河流热气腾腾，小动物在灌木丛中穿梭，行色匆匆的人们，不管荷包暖不暖和，都在不安地迎接这个冬日的来临。毕竟是第一场雪，说来就来了，每个人的股肉、体温、衣帽、耳朵都有一场新的考验，表面的神色说明不了什么，内心深处的触觉直接而具体。首先是冷，不加衣服就扛不住的冷，接着是暗示，更冷的时候是雪停之后，乡村原野的景致是如此安宁静谧，可这丝毫挡不住寒流的侵袭，人体在这个季节里蛰伏着春天的生机，能量的蕴积，无法计量，可它们确实在聚积。洼徐镇的冬天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来了，没有因为九爷的到来有任何改变。一棵树，一段河流，一阵雾霭，却也安安静静，没有改变的冬景，因为它们而生动，也不因它们的生气而稍微改变了人们对这个冬天的印象。
悄悄的，这些年洼徐镇是有了许多变化，麦田中间原先是一片荒滩，潍河的一条小支流在这儿七绕八拐，短短长长的一些树，成不了个型，连荒草也不怎么的茂盛。后来的事发生在20世纪七十年代，村里搭了个棚子，露天放置了三二十米长的硫化罐，生产胶管。黄岛橡胶六厂的师傅来了不止一回指导。
现在这里是一片有了模样的厂房了，有个百来亩，光是生产胶管的罐子就有四个，还有生产胶板的，火车气囊的，三角带的，输送带的。不说别的，光现金在银行就存了一亿大几千万，很多残疾人在这找到了活路，一分钱的外债都没有。
酒香不怕巷子深。九爷来时的一场大雪把进厂的路打扮得像一个童话世界，路面并没有硬化，是沙土路，深深浅浅的车印嵌在路中间，九爷靠着这些印痕前进，两旁的积雪太厚了，没过小腿深的雪影响了速度，即使沿着车印走，竟也热呼呼的浑身燥热，二里路也能把人走累了。
九爷完全没有想到会在这里碰见她，火车上的那个少女就在技术科的化验室上班。
“你——？”
“你怎么在这儿？”
“我本来就是在这儿”
“我是说——”
“不该在这里上班？”
“啊不，不是这个意思”
肚子话想说的九爷，好不容易碰着个相熟的，啧啧！
“我走了”
小旅馆的名字很顺耳，如意旅店，有叫富豪宾馆的，有叫供销社旅社的，有叫东北饭庄的，有个顺发浴池（也住人，规模最大）。每个旅馆都住满了，即使多开几家似乎也不嫌多。镇子离济州市区坐车得四十来分钟，所以来这办事的人，图方便就住镇上。靠着烟潍公路，长途车司机也有在这歇脚洗澡的。除了橡胶厂，还有一家台钻厂、砂轮厂、酱菜厂。
这三家厂除酱菜厂小些外，另两个厂也有两三百人的规模，台钻厂还是济州的百强企业，橡胶厂排前三十都没问题。
一个乡镇企业居然获得了国家科技进步奖，翻开《橡胶工业》新的一期，九爷眼前一亮。他没与胡木子说，潘三就更不用提了；翻出《化工企业名录》在地图上标出。又是东山半岛，那儿几乎是个橡胶企业的窝子。由子琨让他对着名录打电话，打了一百多家了，三个笔记本记完了，几乎没有什么信心再打了，由子琨又说，记完十个笔记本，这一行你就是个行家了。《化工企业设备大全》里的硫化罐，双模硫化机，平板硫化机，密炼机，压炼机，液压站，电接点压力表，电磁阀，气动阀，车间防雷设计手册，……麻雀虽小，肝胆也全，管路、汽路、电路，林林总总。技术的十本，经营的十本，那一路的感慨十个本子也写不完，怕是要耗掉一生。九爷想。
对方让他去一趟，电话里既个说不清的。让去！九爷眼前一亮，这真是第一遭哩。多远？拿尺一量：4.3cm，乘以3.1的10的7次方，一千多公里地呢，直线距离。
“俺厂长出去了，让你自个儿看。”何姓门卫师傅很热情，“何伯”，许多人这样叫，九爷叫了几次何师傅显拗口，也改叫何伯了。何伯一愣，接受了。连着一个星期，上早班的工人没上班时，他就来了，工人下班之后，他才离开。中午在镇上顺发浴池的餐厅扒拉一口，连如意旅店都没回。六个车间，六车间生产火车气囊，五车间生产挡边带，四车间生产三角带，三车间生橡胶板，一、二车间生产胶管，一个锅炉房。车间平面布置图，画个大致方位，相互距离。九爷在研究所上班时知道他们所那帮人，对硫化罐控制在全国有知名度。所以主攻一二车间，一个车间有两个罐子，最好两套系统，这是他想的，具体技术上的事，还得由子琨定。
厂长没回，与厂办的徐主任打了招呼，到济州附近的平度、瓦岗、高密看看，不能走远了，一个电话能马上过来。
徐厂长身材不高，身板挺直，说话唾沫多，语速快，他的东山话难懂，便说你的话难懂。你们做过哪里，我们这里能作吗？价格问题你要考虑。九爷一一作答，搬出个手提电脑，把广告片放了一遍。徐厂长脸色好看了许多，语速也慢了。TJ离这不远，这厂我熟悉的。你有时间能带我们去吗。其实不用我们，您直接去就可以。我这几天看了一下厂子的情况，这是我的分析报告。硫化罐这一块我们轻车熟路，片子里也有介绍。不过片子里没介绍有两套方案，国产的和进口的，国产的我们利润高，进口的可靠性高。您主要带着这个问题去。TJ市区，大港各有一家在用，大港是国产的，问题多多，所以记录片未录入，您要去了哪一块，都去看看。
你要有空就一起去，到时候提前通知。
要得，要得。
“我不进去了。”“怎么啦，昨天喝多了？”徐头挪喻。“还好还好。”“进去吧！你还是熟些，介绍介绍。”“那好吧。”
一行人在TJ沿海轮胎厂厂办的人带领下，去了电控室参观，“去车间看不？”厂办的人没正面回应，徐厂长大手一挥，“不了，不了，车间就木必要了”
大伙一边走，一边聊，“这是我的伙计，徐厂长，我俩先走一步，在厂门口见”徐厂长没挽留。
昨天的酒真个灌多了，幸亏把伙计召来了，提前去厂家安排了一下，酒桌上他把酒半喝半洒，所以他是清醒的，扶九爷回旅店后，他倒头就睡。早晨，九爷发觉自己躺在房间进门处过道里，衣服鞋子都没脱，吃饭的账不是九爷结的，记得被徐厂长推辞过，来的一路上也不让出，倒成吃他们的了。九爷心思重，一是原先没搞过经营，也不知道这个路子对不对，二是虽然调门高，真要付起帐，他未必吃得消。伙计睡得死沉沉的。你叫他来他倒是来了，其它的事，想与他商量，看他睡得香香甜甜的。他说了，拿这个钱只做份内事，份外的不干，不会像侍候由子琨那样的了。话说得是刺耳了些，可人家来了，帮了一回。毕竟他也想成了这事，他有得钱赚，可哪些是份内，哪是份外，他这个理工生清楚，九爷个会计出身的文科生可不懂。管他的，现在八字没一撇，走一步，看一步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