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中的太阳炙热的烘烤着大地,高温笼罩下的大地之上,小草耸达着身子没精打采的样子,泥土干裂开来,裂开的缝隙犬牙交错,微风吹起了地面脱了水的灰尘,热浪裹挟着粉尘泥沙弥漫在讲武堂宽阔的操场上,白蒙蒙的热气肆意的包围住一个挺直了身子,咬着嘴唇,笔直的站立在操场中间的少年。
头发乱糟糟的,面颊上有几道青痕,被午后的日头一照,晒的通红,隐隐可以看见有血珠渗出来,少年似乎并没有感觉到面颊上被太阳的照射的伤疤正火辣辣的疼似的,黑色的瞳孔冷冷的望着前方,额头的汗水顺着从发丝里渗出来,顺着面颊流下,聚在一起,打在脚下干涸的泥土中,白色的腰带束缚的长衣被汗水浸湿,粘在少年身上。
教武的老师执着竹鞭向少年走来,眉头皱的很深,眼前的少年是他教武以来,遇到的最,老师的的身子站立在少年身前,挡住了日头,阴影笼罩住了少年。最,最什么呢,他的头低下,正迎上少年高昂的头,看着那双冰冷的黑瞳,心中突然出现了一个词,“暴戾”。
可是这还只是个孩子,一个不到十一岁的孩子啊?怎么能给人如此暴戾的感觉,那双冰冷的眼睛,毫无感情的望着你。这样的一种眼神,老师记得只有那些游荡在山林里的野兽才有这样的眼神,就那么的看着你,似乎随时都要扑上来,将你撕得粉碎。这是一头野兽啊,老师在心中想着。
“知道为什么要让你站在这里吗?”老师的手执着竹鞭。
“知道。”少年抖动着嘴唇,头依旧高高的扬起。老师的眼睛紧紧的凝视着少年那双充斥了暴戾情绪的黑瞳,老实说,少年的眼睛十分的好看,那是一种不同于普通人的黑色,就像夜晚星辰之间的幽深,这是一双苍穹的眼睛。可是再美好的眼睛若是拥有者冰冷的注视着你,谁也无法升起好的感觉,反而会觉得格外的不舒服。
最后,老师发现自己是驯服不了眼前这个桀骜不驯的少年的,他下意识的避开少年那双冰冷的眸子。“是不是在怨恨老师的处罚不公?”
“没有。”少年依旧咬着嘴唇。
“其实是有的吧”老师的眼睛越过少年的头,看向远方的天际线,有苍鹰的呼鸣声从高高的天空传来,静了很一会儿,“是他们先招惹你的吗?可是毕竟是你的同伴啊,怎么能下那么重的手呢。”
“他们不是我的同伴,是我的敌人。”少年的眼中有一种叫做仇恨的情绪在漫延,牙齿咬住的嘴唇都滴出血来。
听到少年的话,老师的眼中有火焰在燃烧,原本平和的心情变得愤怒,离开少年眼睛的视线重新凝聚到少年那双幽深的如苍穹的瞳孔,握手的竹鞭剧烈的颤抖,就那么注视了少年好一会儿,突然便怒极反笑,就那么对视着少年的眼睛。
“你知道什么是敌人吗?你还只是一个不到十一岁的孩子,心思怎么便如此恶毒。”
少年迎着老师的目光,全身的肌肉鼓起,青筋和血管虬结的缠在黝红的皮肤下,他聚集了全身的力气,准备承受老师的鞭打。
老师的竹鞭扬起,见到少年这样的一种表现,突然放下了手中的竹鞭,避开了少年那双让人很是不舒服的眼睛,他的语调舒缓,带着一种很苍凉的情绪。
“传说中魔从出生的那一刻就被灌输各种各样的负面情绪,他们的身体里藏着暴戾和毁灭的欲望,大地上的每一个生灵都是他们毁灭的对象,他们的双脚踩过的大地,黑色的火焰附着在泥土上,直到将每一寸土地都烧成灰烬。”
“赢舒,你是魔吗?你想要毁灭这个世界吗。”
老师的话说完,少年高昂的头终于低下。
赢舒紧咬的嘴唇慢慢的松懈,一种比蚊蝇之声还要微弱的低吟声响起,隐隐带着一种压抑的哭泣。
“他们叫我贱种,说我是奴隶所生的孩子,他们侮辱我的母亲,我克制不了自己的情绪。”
老师的微微佝偻的身子在颤抖,眼睛湿润,他的头高高的扬起,那头呼鸣的苍鹰正好越过他的头顶,伸直的翅膀划出清晰的痕迹,从苍穹的天空中可以看到他淡蓝色的瞳孔中有白色的雾气迷蒙,被束带缠绕戴着高冠的头发露出炫蓝的光辉。
“其实我也是贱种啊。”
老师的话极其的苍凉,带着一种浓郁的化不开的哀伤,他的手伸出来,可以看到透明的鳞片粘附在他的皮肤上,反射着太阳的金色流光。
“从我离开水面那一刻开始,我就是个贱种啊!可是,我爱惜这片陆地,就像我爱惜生我的那片碧蓝色大海一样。”
老师的手摊开,赢舒看见那布满了透明鳞片的掌心里有两个齿轮彼此咬着,衔接在一起,仔细看,它们似乎正在白色鳞片下的洁白肌肤上滚动一般。
“这是护的力量,赢舒,要记得,无论何时,都不要遗忘了护的力量,仇恨会毁灭了你的心,燃烧掉你的身子。”
后世的人翻开手中厚厚的史籍,看着那一个个史家用鲜血和生命凝固在帛书和竹简、白纸上的文字,他们可以看到史籍中那些封国贵族豪强奢靡浮华的生活,可以看到诸子百家灿烂喧嚣的出现在历史的每一个角落,他们可以看到英雄们骑着马握着长枪执着剑破开荆棘,他们可以看到倾国的女子捏着裙角走在飞檐斗拱的宫殿楼阁,他们可以看到很多东西,但是他们往往会忽视掉很多东西。
就像后世的人会记起大凿时期,辛桀的酒池肉林,他们说他残暴,却很少提及那些被束缚的奴隶们如何挣扎在社会的角落;他们会记起大禹时期,诸侯彼此的征战不休,兵燹烧过大地的每一个角落,他们说那是百家争鸣的时代,那是一个灿烂辉煌的王朝,可是他们忘记了那些被埋在黄土下死于战乱和灾祸的黎民;他们会记起大胥时期,昭武昭烈的浩荡武功,会记起长达五百余年的盛世昌隆,却忘记了那些被垫在盛世高台下的累累白骨,那是被征服的异族,那也是困在社会底层的平民。
正如后世的人用局外人的态度去评价大胥时期那种分成鲜明的两个阶层并存的统治秩序,留着炎河和洛河血脉的大炎人高高的站在顶层接受所有人的供奉,而其它所有的种族和民族则是被束缚在底层。他们可以用手中的笔写下他们关于那个时代的所有感想,他们可以盛赞那个朝代,他们也可以嘲讽那个朝代,甚至他们可以用手中的笔扭曲那段历史,可是无论如何,他们都无法明白正处在当时的那些人的心是怎么想的,那些被埋入黄土的白骨不会从泥土里钻出来跟后世的人争辩。
夕阳晚照的庭院里,荷花开在池塘里,红的白的正耀眼。
一个白色的身影上下翻飞荷花丛中,手中的长槊随着白影上下翻飞的身影,不断的吞吐着,点在细嫩的荷花上,被凌冽的槊尖逼迫的娇嫩荷花轻柔的化解了长槊的枪势,顺着长槊带起的风左右摇摆。
赢舒躲着父亲的视线,从一旁的海棠树丛绕过,准备回到自己的房间,就在他的身影快要消失在海棠树丛中,一个磁性十足,带有成熟男儿的阳刚气概的嗓音响起,语气严厉。
“又在学堂跟人打架了。”
赢舒的脚步停下,挪动着脚步来到停下气势的父亲身边,低着头,轻轻的唤了一声“父亲。”
白影叫赢天合,是昌平京都的殿前军指挥使,世家的传人。
赢天合的站在赢舒身前,又重复了一次,这一次的声音除了严厉,还有怒气。“我问你,又在学堂跟人打架了吗?”
赢舒的头低着,轻声应道:“是。”
赢天合的左手扬起,想要扇下,低头的赢舒将头昂起,凝视着赢天合,就那么望着。
两个人就对视着,夕阳从院子里的大榕树滑落而下,慢慢的低过了院墙,最后只有院墙上的琉璃瓦反射着落日余晖的温和光芒。
就像无数次发生过的事情一样,看着那双跟自己一模一样的眼睛,赢天合高高扬起的手总是会颓然的放下,他望着赢舒那如星辰间的幽深一样深邃的眼睛。似乎从哪些眉目和鼻翼嘴唇中能够看到逝去的妻子正对着自己凝望,眼珠挂在清澈如水的眼睛边上,顺着温润细腻的面颊娇嫩的肌肤滑下,楚楚可怜的望着他,让他下不了手,那怕是轻轻的一个巴掌都放不到赢舒的脸上。那是赢天合永远都无法忘却的人,已经离去了这么多年,那个人依旧固执的占着他的心,不肯离开半步。
“也许讲武堂并不适合你,等会儿我带你去个地方吧?”赢天合握着手中的长槊,脚步踉跄的走在鹅暖石铺就的小道上,赢舒望着父亲离去的身影,夕阳最后的余晖越过琉璃墙打在身着士子衣衫的中年人身上,将他的影子拖的很长很长,那一直坚强而骄傲挺立的身躯似乎佝偻了一些,微微的弓着。
赢舒的嘴唇微张开,他想要鼓起勇气,告诉父亲,他其实希望继续留在讲武堂。可是看着那个越来越远的身影,他最终还是没有鼓起勇气,他紧握着拳头。
历史便在赢舒紧握拳头的那一瞬间,向另一个方向急速滚去,或者说,不能说另一个方向,那原本就是历史应该行进的方向,只是,速度在加快。
很多年以后,大羲的开国皇帝,那个如九天的雄鹰一样的男人端坐在高高的王座上,太史令跪坐在案几旁,仔细的记下从皇帝陛下口中吐出的每一个字,用毛笔公正的写在洁白如玉的雪花纸上。
“那是一个骄傲了一辈子的男人,他一直都有着自己恪守的荣耀和规则。”皇帝陛下的手扶在王座边的猛虎头上,沉睡的猛虎眯缝着眼,极为享受的靠在穿着玄黑色黄袍的皇帝陛下身边,舒服的打着盹。
太史令握笔的手急速的运动着,一个个古老文字一笔一划的倾泻在雪花纸上:“陛下是在说承平县侯吗?”太史令侧过身子望着王座上的男人,轻声询问道。
“嗯,是的,这么多年,我一直在学习他的骄傲,可是,总是感觉少了些什么?学不来,很多时候,我感觉我跟他已经很像了,可是过不了多久,又觉得,我似乎跟他的差距越来越远。”皇帝陛下陷入了深层的回忆,太史令端正的跪坐在席子上,静静的等待着皇帝陛下的话语,不时的插上一两句话。
“那是一个谜一样的男人。”很久之后,皇帝陛下似乎也不知道怎么去评价那个男人,强壮而温暖的手离开了座旁猛虎的头,眯缝着眼的猛虎懒懒的叫了一声,撒娇似的向皇帝陛下身边靠过去,可是皇帝陛下的手扶着自己的额头,猛虎不甘的呜咽了一声,站起身向大殿外走去。
“陛下是少了承平县侯那种荣耀吧!”太史令放下手中的笔,望着皇帝回答道。
皇帝陛下听着太史令的话语,那双冰冷的眼睛盯着太史令,过了这么多年,原本就清冷的眼睛更添了几分阴森,那是阴灵缠绕在身的缘故,可是年轻的太史令只是温和的对视着皇帝的眼睛。
过了好一会儿,皇帝陛下的目光移了开去,目光越过打开的宫门,望向门外碧蓝如洗的天空,轻声的叹了一口气,“对啊,我始终明白不了他到底是在坚守什么,这么多年了,这是我心中的疑惑,可惜,永远都不可能得到解答了。”
年轻的太史令弓着腰。
“这些要写入史册吗?”
皇帝陛下揉着太阳穴,“太史令准备怎么记?”
“惟生草草,惟死茫茫。”
皇帝皱着眉头,他不理解太史令说的是什么意思。
年轻的太史令将八个字写在雪花纸上,解释道,“生命就像野草一样挣扎着从泥土里钻出来,它顶着风暴和雷电的击打,忍受着酷暑和干燥的焚烧,就那么的努力的生存着,可是,当生命终结后,留在大地的还是一片苍茫,它曾经的位置会有新的野草生长出来。”
“哦!”皇帝陛下应了一声,从太史令的话语中感悟到了某些急切的想要抓住的东西,可是怎么抓也抓不住,他的手颓然的放下,“那就记下来吧!”
“是。”
“其实,真的是野草啊!”过了一会儿,太史令以为皇帝陛下已经睡熟了,可是皇帝陛下的嘴唇微微的张开,太史令手中的笔停下,他转过头看到皇帝斜靠在王座上,正轻声的打着鼾。
那是大羲高烈帝三年,天穹的星辰再也没有人去扭转,按照规则旋转在九天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