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躲藏在阴影中。
这是那晚之后提奥伊·皮特念叨的最多的一句话:“我躲藏在阴影中。”当多纳尔·乔德找到他的时候,他正蜷缩在一处没有彻底烧毁的小屋塌下来的屋梁下面,躲避着多纳尔手上火把的亮光,一直哆嗦着并小声重复着一些类似于“说谎,杀人,哑巴”的字眼,多纳尔从未见到过这样的弟弟,这样恐惧并且惊慌失措的他——从前虽有恐惧但从不惊慌,他是个孤僻但镇定的孩子——而如今却表现得如同所有做错事的孩子一样。此时的提奥伊不仅仅是躲藏在阴影中,他像是浴血的杀神,脸颊,双手,胸前以及身上衣服的各处都沾满了血迹,多纳尔不知道自己应该做怎样的推测,突然这一瞬间有心寒的感觉,冷冷地伸手把他从那一小块阴影中拽出来,但是提奥伊这只受惊的小兽,不安却倔强,死命抓住一切他所能用手指甚或是指甲抓牢的物体。多纳尔这么多年来头一遭不想去顾及他这么个弟弟的感受,怪异到极致的提奥伊这次或许真的惹祸上身了,身心俱疲的多纳尔好想就此撒手不管,作为私生子的提奥伊·皮特在自己的家族中,在整个大雪山堡所统领的各层贵族中都一直不被看好,多纳尔心知他的痛苦,他的不甘,他对身为兄长却如此成功的自己的嫉恨,但是一直以来多纳尔自始至终都是用心把他作为亲弟弟对待的,不过或许真的很多时候太多的关心只能起到相反的作用,心中不禁有些后悔没有听从因赫瑞德在这方面的劝告了。
提奥伊这条无骨的软趴趴的虫子被多纳尔拽着衣领,四肢与脑袋都耷拉着紧贴在地面上,多纳尔一路拖拽,碾过烂泥地面与血泊,只是提奥伊并不反抗,他过去那些年里的日日夜夜都用仇视吃人的眼神盯着多纳尔,然后做出随时扑过来撕咬他的动作,但是此时此刻的他并没有这样,在他被多纳尔视作垃圾般丢在鸦风身边之后他就一直保持着卧倒在地的呆滞模样,眼神没有焦点,似乎沉浸在自己的思想或是回忆之中。伦恩等人都不想去管这个怪胎,他只想远离提奥伊,不过四处都是泥泞的血迹,没有多少能够立脚的地方了,刚刚那匹可恶该死的老母马居然把他丢在地上,一身质量上乘的绒袄就这样弄得脏兮兮臭烘烘的,虽然伦恩一直试图擦拭掉不干净的东西但是还是决定回去后把它作为垃圾扔掉,在他眼中太多的东西是垃圾,还有太多的人也是,都是该死的无用的垃圾。伦恩自顾自地清理衣袖上的污迹,但还是忍不住用一种夹杂了好奇的蔑视目光斜着眼看了看提奥伊,应该有将近一年没有见到这个让自己从头到脚都觉得很不舒服的家伙了。狮子的食物有很多,但是有毒的东西却不敢碰,而眼前的这个却是周身都散发着有毒的气息,特别是此时此刻,虽然默不作声表情呆滞地瘫坐在自己脚下,可伦恩还是能从诸多细微的声音中分辨出他特有的那种沉重的呼吸与加速的心跳,这也是让伦恩有所恐惧的来源之一,他可以肯定今夜的提奥伊——一个杀人者——不过他不敢声张,杀人者就在身边,或许就在自己开口的下一刻便永远无法再开口,这可不好,该死的,伦恩厌恶地别过脸去。
世间贪婪的人很多,伦恩毫不怀疑这样的说法,就像他也毫不怀疑自己也属于这样的一类人,当然,同样的,在他眼中,提奥伊应该算是他的同类,不过并不能说同类总能共处,伦恩是位贵族,即使落魄但是在长夜堡这样一个地方这样的一个小贵族圈里,他一直保持着一个贵族所该具有的一切风度与气质,他的贪婪文雅而高贵。而提奥伊……就如同他此时所展示出来的是一种原始而野蛮的贪婪——对血的渴望——伦恩不认为自己会看错,这个在过去人生中逐渐把自己变成一个哑巴,默认自己成为七国贱民之王的阴暗的孩子,躲藏在阴影中的人是恐怖的,他们心中的渴望一旦开始实现便不可收止,无论他是如何的沉默而胆怯,再如何懦弱的人总有一天会爆发出来他心中的欲望,而今夜,这个看似不安的孩子内心也许是欢愉的,他见到了自己心中渴望的杀戮,鲜血,火焰,而且很多,很多。还畏畏缩缩站在门外的雨果却又恰恰相反了,伦恩唾了一口腥味很重的浓痰,他需要镇定,他不希望自己此时就成为眼前这个可怕人物的下一顿美餐,他还有自己太多的欲望没有实现,贪婪的人最根本的渴望便是生存。
就在这口浓痰溅落在血泊之中的时候,金发与因赫瑞德折返回来了,因赫瑞德依然便无表情,与过往的日子里并无二致,冷漠的人总很难被些什么事情打动或恐惧,不过伦恩能从金发的神色中看得出肯定发生了一些什么可怕的事情,那个总是嬉笑着的骑兵阴沉的脸,手里拿着一样沾满鲜血的东西,而且往前举着离自己的身体很远很远。该死的,又是什么肮脏的东西,伦恩下意识退后一步,自己今天已经很不像一位高贵的贵族了,他又想拿什么东西来让自己显得更污秽。
金发二人来到他们身边,即使走近了以后伦恩仍旧没有看出他手上拿的东西是什么,慌忙伸手示意他不要再上前,捂着鼻子说道:“好了,停住!该死的,这是什么?”
“大人,这……是舌头?”金发费奇的表情可真是丰富,伦恩知道这可不至于是猪的舌头。
“吓!金发,你从哪里剁的一根舌头,可真恶心。你说什么舌头,猪的吗?难道你还想拿来明早下酒喝?哈!”鹦鹉舌虽然也觉得有点毛骨悚然,不过却仍旧极力聒噪,这或许也算他独有的摆脱恐惧心理的方式吧。
“不,是人的舌头。”说出这句话来,金发打了个寒颤,不过还是接着讲了下去,“我跟王子殿下刚刚发现了镇子上很多人都被割掉了舌头……”这话更让人惊恐。
“说谎!不需要舌头!”这是一直沉默着的提奥伊却大吼着跳起身来,不过他的嗓音却变得沙哑了很多,也许今天吼叫了太多的缘故吧,提奥伊用近似狂热的眼神死死盯着费奇手中的那一节舌头,然后猛地向扑了过去,还好金发感觉到了危险,把舌头抛开后赶紧退回去好几步。提奥伊在场上很多双眼睛的注视下,向对待圣物一般弯下腰来双手小心捧起已经寒冷僵硬的舌头,不住呢喃着“不需要,不需要,说谎”之类的话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