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计划生育
那天中午,刘兴贵就兴冲冲地真要请办公室里的人吃饭,他倒很想请请厂长梁跃强和副厂长王广秀的,但他从没做过这种事,一来不知如何去请,二来不知道人家会不会接受,三来怕厂里的人说他巴结领导,于是就作罢了。不过,真要请办公室里的人吃饭,他摸了摸口袋,里边的粮票实在太有限了。刘兴贵就想着得向谁借点去。谁知,他数粮票的情景被老胡无意间看到了,就走进屋来,说什么也不让刘兴贵请客:“算了算了,我只是一句玩笑话,哪里真让你请了,谁不知道你家里娃多,省省吧。”刘兴贵执意不肯,老胡想了想就说:“你也别请了,眼看入秋了,你就把你丈人家的花生多弄点给大伙吃吧。”
刘兴贵想起来,去年岳父来他家,给他家带来了一布袋的花生,他当时带了一些到办公室里,大家伙都吃挺起劲的。见老胡这么说,他也不好意思再坚持下去了,于是就说:“好,我过几天一定给大家多带点。”
临走时,老胡又拉住刘兴贵说:“你现在大小也是领导了,有些事儿还得做个表率。”他顿了一下,看刘兴贵在使劲点头,就接着说:“现在提倡计划生育,咱们市里也是三令五申抓得很紧,厂里前些天也开了中层以上领导会议,要求坚决支持国家和市里的决定。谁要是偷生、超生,就要开除谁的公职呢。你呢,也生了两胎了,头一胎大家都知道,男娃不在了,一个女娃又有点不着点,可你都有二胎了,可不敢再要了。咱说句实在话,真要是再要,没了工作不说,你真能养活那么多吗?”刘兴贵一听这倒愣住了,他何尝不知道计划生育的事儿,但他从没想过国家对这事儿抓得严不严。自己其实私心里还是想再生个男孩的,但听这么一说……
回家的路上,刘兴贵当上办公室副主任的兴奋劲就去了一大半,他此时倒不是在努力说服自己得看清形势不能再想着要儿子,他在努力想着杨玉花和张喜梅要是知道这个消息了会怎么想。弄不好又是一场大战役,刘兴贵疲惫地想,他现在一想到婆媳之间的争斗就马上有种疲惫的感觉。这种日子,他实在是也有点倦了。
懒懒地骑着车子回了家,两个小的不知怎么在哭闹,张喜梅正在那儿哄着,刘盈、刘丹在院子里玩石子,弄得浑身是土,脸上也脏兮兮的。厨房里自然是冷锅冷灶,一家老小都等着他回来做饭呢。见爸爸回来了,两个小姐妹都跑过来,都嚷着说饿了。刘兴贵也就顾得上自己的心情了,赶紧走进厨房里添水、择菜做饭。
做好了饭,招呼着刘盈、刘丹吃了。刘兴贵就端着一碗饭进了屋,他把饭放在桌上对张喜梅说:“吃吧,这会儿不闹了?”张喜梅把刘雪放在床头,端起饭碗一边吃一边瞅着刘兴贵说:“我咋看你像是有事儿的样子。”刘兴贵就说:“我当上厂办公室副主任了。”
张喜梅一听把头一抬,“真的?天呀,你可算出人头地了!哎,真的呀,啥时候说的?谁说的?哎,你咋这么能沉住气,我要不问你你还不说哩。”她高兴得用胳膊顶了顶刘兴贵,笑得合不拢嘴。要在以前,刘兴贵恐怕还要把自己上台发言的一幕讲一讲,但他想起计划生育的事儿,就觉得心里有点儿沉。
“咋了,你咋了?”张喜梅有点不解地问,“这好不容易当上领导了,反而不高兴了?”
刘兴贵就问:“哎,喜梅,今天就咱们俩,我问你你可不准生气。你想不想再生个儿子了?”
张喜梅这些天一直在想这个事儿,见刘兴贵问就干脆地说:“想呀,咋能不生个儿子哩,我要不生个儿子,不说显得我无能,这个家也没个指望。我那天,我那天说不生,其实只是赌气。”
刘兴贵看着张喜梅,把个张喜梅盯得不自然,就拍了他一下说:“说呀,有什么事呀,别这样看人,让人鸡皮疙瘩都出来了。”刘兴贵就瞅着张喜梅一字一句地说:“咱们肯定生不成了,现在国家提倡计划生育,我是领导得带头。”
张喜梅倒愣住了。她沉默了一会儿说:“看来你这领导也不是白当的呀。”刘兴贵说:“不是因为我是领导就不生了,而是谁要是超生就拿掉谁的工作。”
张喜梅没再说话,这问题倒挺严重。她本来是想着只要没儿子,自己就得一直生下去,这是女人的天职。可要是因为孩子的事儿让刘兴贵没了工作,那绝对是她不希望看到的,没了工作还指望什么过活呢?再说了,自己也不敢保证自己再生几胎才会生个男孩。
看张喜梅不说话了,刘兴贵也没再吭声,他想,只要上面明确不能再生第三胎,自己是不会再生的,张喜梅的态度倒让他有点放心了。他站起来,轻轻拍了拍张喜梅的肩膀,那里面含着一股安慰的意思,张喜梅感觉到了,叹了一口气。
到了星期日,刘兴贵推着自行车去接杨玉花。他事先告诉了张喜梅一声,并劝张喜梅等杨玉花回来了一定要好好的。张喜梅当即就说:“她是你妈,只要她别找我的茬,我咋能和她过不去。”
杨玉花娘家也在市里,只是临近郊区,两家距离远了一点。刘兴贵蹬了两个多小时的车子才赶到那儿。杨玉花正坐在屋里和老娘说话。由于母亲耳朵聋,她说话时不得不提着嗓门,所以刘兴贵还没进院子就听到了她的声音。“妈,声音真大呀。”刘兴贵笑着推着车子进了院,“婆,我来了。我舅和舅母哩?”
“他们出去了。你咋来了?有事呀?”杨玉花明知儿子是来接自己的,她在娘家住得也实在有点烦了,但再想回家,自己的架子还是要端端的。
“妈,我来接你哩。咱们今天就回去吧。盈盈、丹丹都想你了。”刘兴贵笑嘻嘻地凑到外婆和母亲跟前,举着手里的红糖和果子说,“婆,我给你带来好吃的了。”他外婆张开没牙的嘴笑了,含混不清地说了什么,刘兴贵也没在意听。
“妈,咱们回去吧。老这么僵着我心时真难受。”刘兴贵一边说一边替母亲拍拍腿上的一点浮土,“妈,我被提拔了,我当上办公室副主任了。”
杨玉花身子一震,“真的?哎呀,看不出你倒有这出息哩!好好好,你爹九泉之下也安心了!”她一时高兴,忘了自己端架子的事儿,立时就站了起来,“好事呀好好事呀。妈让你好好表现,就是没错。”
“妈你啥时有错了,咱走吧,不等我舅和我舅母了算了。”
“不行,我不能就这么回去了?张喜梅哩?还在家里怄气哩?”杨玉花想到张喜梅说。
“妈,她也知道自己错了,要不是您孙女儿多,她也跟着跑来接您了。”
“哟,面子怪大哩,儿子来接,儿媳妇也知道错了。”这时,王明秀和杨玉和从外面走了进来,王明秀不由得揶揄起杨玉花来。杨玉和是个憨厚老实的人,见外甥来了,赶紧热呵呵地说话。刘兴贵忙掏出烟来,递给舅舅一根,自己也叼了一支,拿出火柴来点着了,舅甥俩便抽了起来。
杨玉花一听王明秀的话心里就很不舒服,她抚了一下头发,冷笑着说:“自己儿子媳妇,还啥面子不面子的,我回来还不是想着要给妈拆洗被子?这两天也就该回去了。”
王明秀撇撇嘴,哼一声不打算再说什么了。偏偏杨玉和只恐怕自己妹子和老婆再争吵起来,赶紧过来对王明秀说:“哎,你不是说要把她姨从外地拿回来的糖给盈盈丹丹拿回去些吃吗?在哪儿放着哩?”王明秀倒是说过这话的,她也是因为杨玉花回娘家的前两天,又是拆洗衣被又是打扫屋子的,心里有点过意不去就和杨玉和说了这话,只是现在她已经没这份心了,偏这个杨玉和记得这么清。她于是狠狠地剜了杨玉和一眼,然后慢条斯理地说:“啊,糖呀,你不知道前些天那些亲戚的小娃儿还有街坊邻居的来吃,只剩了一两颗了。要是兴贵不嫌少,你去柜子里拿来吧。”
这话一出,杨玉花和刘兴贵都知道是不想给,他们也就坐不住了,杨玉花倒开始催着刘兴贵走了。于是刘兴贵与杨玉和、王明秀还有他婆打了招呼,就骑上车带着杨玉花回家了。
路上,杨玉花还恨恨不平的:“你看你舅母那眼神,你舅说了一声糖,她恨不得眼成刀子在你舅身上剜几下。”
“妈,别跟她计较。”“对了,你当上副主任了,咱该高兴才对。”
“妈,我跟你说你可别生气,我们不能再要孩子了。”刘兴贵慢慢地说,恐怕吓住了母亲。“咋?张喜梅不肯要是吧?”杨玉花一听就炸了。
“不是,妈,现在计划生育抓得非常紧,要是谁顶风超生的话,那可是工作都保不住了。”“那咱不要工作了!”杨玉花说,可话一出口她就怅然了:“不要工作,那可是死路一条呀。”
母子俩都开始沉默起来。回到家里,张喜梅正在给刘燕把尿,见两人回来了,就主动说:“妈回来了。”杨玉花毫无心情地“嗯”了一声,没精打采地进东屋去了。刘兴贵小声对张喜梅说:“我跟妈说了,咱没法要孩子了。”张喜梅没搭话,她自己心里也为这事儿正七上八下着呢,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不过,刘兴贵心里已做好了打算,自己是坚决不能再要第三胎了。老胡说得对,就算允许自己要也不能要了,四个女儿,再敢要,真是养不起呀。
杨玉花最近喜欢听起收音机来,听广播剧,听戏,有时候也听听新闻。从收音机上,她也知道了眼下计划生育的严峻形势,有时哄着孙女儿们,她不免唉声叹气的。张喜梅听见了,心里不乐意,但自己心里也很怅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