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雨实在是让人烦恼,淅淅沥沥,连续几天,没有停的时候。
此处虽然地处江南,但在这缠绵的霏霏淫雨之下,不由得也透出丝丝刺骨的凉意。“要变天了吧,”顺丰酒馆的店小二在心里默默地嘀咕着,“这种鬼天气,谁会在这时候来酒馆呢?”他搬了个凳子坐在屋檐下,透过细密的雨丝向上若有所思地望去。
被雨水打的湿透了的酒旗无力地卷在杆上,仿佛在诉说着这家路边小店的惨淡生意,小二微微叹了口气,站起身来,想要收拾一下桌椅杂物。然后,他就看到雨帘中好像依稀出现了一个人影,踏着泥泞的路一路走来。
小二揉了揉眼睛,确定自己看到的的确是一个人,心想,真是个奇怪的人,看样子又不像是在赶路,这种湿冷的雨天在外面晃什么呢,淋雨好舒服么。
想归想,毕竟这可能是上门的生意,小二打起了精神,向来人喊到:“客官,天气阴冷,来小店避避雨,喝一壶暖酒吧?”
来人身影似乎颤了颤,小二这才看清来人衣衫褴褛,腿上沾满了星星点点的泥泞,破旧的上衣在雨水的打湿下也满是一道一道的黑印,半低的头颅上黑色的毛发不时低着水,分不清是头发还是胡子,竟是个叫花子模样。
小二不由得暗暗叫苦,心想本指望在这雨天捡一桩生意,可没想到招来了一个叫花子,搞不好就要在这店前乞讨。可是想归想,小二也是个忠厚良善之人,依然叫到,“兄弟,外面雨下的凉,进来避避雨吧。”
来人木讷地抬起头,沧桑的脸上竟是看不出他的年纪,眼角若有若无的鱼尾纹分明显示他年纪已然不轻,与这一头乌黑精亮的头发更是显得不搭配,整个下颌长满了长短不一的胡子,根根如铁,横生倒竖有如乱草一般。
只是那一双黑色的眼眸却是明亮如星,偶尔一闪,竟是精光四射,即使在这雨中依然灿若晨星,让他看起来好像又年轻了许多。然而也只是那一瞬,一闪过后,便又恢复了那一种落寞,却依旧焕发着异常的明亮。
他抬起那双明亮的眸子向小二看了一眼,满脸懒懒散散的神情,只是这双眼,却好似写满了无尽的伤心之事,望得小二心里突地一下,浑身不自在,然后,他转过头,摇摇晃晃地自顾自走进了旅馆,啪地摔在长凳上,半阖着眼,含糊不清地说到,“店家,上酒。”
小二望了望他带进来的一串泥印和溅开在凳子上的一摊雨水,皱了皱眉,说,“客官,这个,小店的酒方圆几里还是有些名气的,不过,”
“你们的酒是什么酒?”来人并没有听小二想要“不过”些什么,只是自顾自地打断了小二的话头。
小二一愣,说,“小店有上好的高粱,竹叶青,还有女儿红。”
来人叹了口气,说,“嘿嘿,女儿红,女儿红。”自顾自地呢喃了两声,说,“可有花雕?”
小二不由得又皱了皱眉,说,“客官,花雕本店倒是没有,但本店的女儿红向来是一绝。如果客官要喝,本店可以给客官上十几年的女儿红,方圆几里的人听到后,没有不竖大拇指的。只是这酒钱……”
来人自顾自地出神,停了一会,扔出一大锭银子,道,“上就是了。”
小二拾起银子,咂了咂舌,道:“客官要不要什么下酒菜,本店有上好的牛肉。”
来人置若罔闻,过了好一会才怅然若失地应道:“哦,切半斤牛肉,随便上两碟小菜,多的就不用找了。”
小二转身进了内厨,自言自语地嘀咕,“真是个怪人,没睡醒还是怎么的,他那双眼睛好奇怪,瞧的老子浑身上下不自在。”
一边想着,一边提出了酒,放到桌子上,道:“上好的女儿红,客官先慢用,菜马上就上。”
来人只是点了点头,小二不敢和他对视,继续远远地坐在门边,望着外面的雨帘。
来人拍开酒的泥封,一股醇香就漂满了整个小店,,湿冷的空气也弥漫出一丝暖意。酒倒的确是好酒,来人低声苦笑,轻轻地道:“女儿红,嘿嘿,女儿红。”然后也不往杯碗里倒,举起坛子仰头就是一口。
也不见他如何用力,反正五个手指就那么一抓,坛子就举了起来,酒居然也一滴未洒,来人轻轻放下酒坛,抹了一下嘴角的酒,然后一言不发,坐在那里有如石像般寂寞,只有那一双眼眸,时不时放出若有若无的光亮,小二忍不住回头看了他一眼,一接触他的目光,立刻又转了回去。
不多时,一盘牛肉和两碟小菜端了上来,屋内本已酒意融融,几个菜一上,更是溢出了暖意,不复屋外的阴冷潮湿。来人对小二无声地笑笑算是示意,他脸上虽然不修边幅,可是这一笑,仿佛冰雪融化一般,莫名其妙地让人觉得温暖,只是那双眼睛,却依然写满了莫名的悲伤,小二一愣,来人已经又恢复了初时那种落寞的神态,小二不敢和他对视,识趣地退了下去,心想,这人是怎么回事,好像有很大的伤心事似的,阿呦,他要喝什么花雕,难道是死了女儿不成?
想到这里,小二不由得在心里泛起了一丝同情,又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来人已经倒好了酒,不再直接举坛而喝,吃相倒也还儒雅,与他邋里邋遢的外表显得颇有不符。
他吃的不多,酒却一碗接着一碗,越喝那双眼眸就越亮了一分,越深邃了一分,整个人在落拓的外表下,似乎也隐隐透出一种莫名的锋芒,像一把剑一样,只有那张脸依然寂寥,那双眼依然悲伤。
小二不敢再看他,回过头去,帘外的雨已经渐渐小了,却仍旧淅淅沥沥,没有要停的意思。
正望着外面,屋里面忽然就响起了箫声。
小二回头,只见来客已经喝完了整整大半坛的酒,手执一只乌黑的毫不起眼的铁箫,静静地吹着。
箫声听起来倒是蛮欢娱的,可是翻来覆去似乎只有四句,来客的面容依旧落寞,眼神依旧悲伤,有若浓浓的雾气,仿佛要吞噬整个天地,在这片厚重的寂寥之中,欢娱的箫声反而显得更加凄凉。
小二听不懂他在吹些什么,可是不由得听得有些痴了,竟然不觉得他突然在店中吹箫奇怪,更忘了去制止他。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与归,宜其室家。”
门外突然响起了吟诗的声音,小二恍然醒来,然后就看到门口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多了一个公子,一个长身玉立的公子,面带微笑,虽然称不上貌比潘安,但整个人就给人一种如坐春风的感觉,腰间一块玉佩,一见便知是价值不菲之物,手中虽然拿着一把折扇,却丝毫没有附庸风雅的感觉。整个人的高贵与随和与屋内来客的落拓与冷峻形成截然的对比。
箫声戛然而止,屋内来客却依然静静地端坐,冷漠而从容,连头都没有回。小二一时愣住,竟忘了招呼门外的公子。
那公子径直走了进来,后面还跟了两个武师模样的随从,只见他笑道,“冒昧造访,打断了兄台饮酒吹箫的雅兴,只是兄台这曲‘桃夭’,以乐衬悲,别有一番风情,因此冒昧出口吟诗,多有得罪,只是此等美酒,此等美乐,不知兄台可有兴趣与我同享,促膝谈心呢?”
那人轻轻地冷笑了一声,道:“从长安到绍兴,公子足足跟了我二十余日,终于沉不住气了吗?”
那公子脸上显出了惊愕的表情,但仅仅一瞬,就恢复了那种神色自若的微笑道:“兄台既然发现了,兄弟也明人不说暗话,兄弟此举,并无恶意,只是像确认一下,兄台是不是我要找的那个人,如果是的话,我有一事相求。”
那人并不理会公子的寒暄,自顾自倒了一碗酒,轻轻地叹道:“女儿红,世间为什么会有女儿红,又为什么偏要有同样的花雕?为什么同样的酒,偏偏生出来不同的愁?”说着,将碗中的酒悉数倒在地上,甚至看都没有看公子一眼。
小二心疼地望了一眼倒出的酒,又看了眼那贵公子,心想,这个人也够奇怪,这个叫花子有什么好追的,居然追了二十几天。
公子也不生气,只是制止了两边想要发作的武师,道:“我之所以会追兄台,是因为我觉得如果兄台真的是玉剑乌箫凌天一凌大侠的话,即使我有门外那三匹快马,想要追上兄台,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那人默默地叹了口气,轻轻地呢喃:“凌天一,嘿嘿,凌天一,”然后向公子道:“可惜你却发现,你追的人简直毫无轻功可言,更没有什么玉剑,走起路来还不如十岁孩童走的快。”虽然是向那公子说,却依旧没有回头看他一眼,黑亮的眼眸只是望着那一坛已经见底的女儿红,却又散乱而无焦点可言。
那公子依然在笑,道:“但我现在已经可以确定,你就是凌大侠,因为除了凌大侠,这种明知背后有人在跟踪却依然自行自路的人又有谁呢?只有凌大侠才有这种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气魄吧!”
那人依然对公子的话置若罔闻,静默了一会,说:“是又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凌天一早在四年前就已经死了,在你面前的不过是一个叫花子而已,叫花子自己的麻烦已经够多的了,没有精力更没有能力去帮你的事。”
这时公子身边的两个武师已经忍不住了,忍不住喊到:“喂,姓凌的,我们公子用你,那是瞧的起你,你死样活气的做什么样子?”
凌天一也不生气,只是淡淡的道:“公子的忙,叫花子是帮不了的了,公子豪富,想必也不用我掏钱请你吃饭,我的酒喝完了。我也该走了。”
那公子依然在笑,道:“凌兄切勿着忙,不管怎么样,听了兄弟的请求再走,我想凌兄听了之后,一定不会回绝的。”
凌天一摇了摇头,站起身淡淡地道:“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那我还是不听的好,阁下还是令请高明吧,凌天一这号人已经没有了,更帮不了你什么了。”起身欲走。
公子侧身挡了一下,说,“凌兄勿忙,此事只有凌兄一个人才办的成。”凌天一打断公子的话头,说:“对不起,我只想说两个字?”
公子一愣:“两个字?”
“再见。”
说完这两个字,也不见他身形如何晃动,已越过了公子和他的两个随从,从窄小的门中晃了出去。
公子一错愕间,凌天一的身形已经隐没在细雨中,远处隐隐传来吟诗的声音,苍凉而辽远……
“山隐隐,水悠悠,江湖浪子几多愁。情未泯,恨难收,春光易退,红颜难守。与君女儿红,莫饮花雕酒。无音仍故故,不语亦悠悠……”
那公子一时气为之夺,竟然楞在那里,忘了追出去。良久,才自言自语地叹息道:“玉剑乌箫,我这小师叔,果然是奇人。”言罢,摇了摇头,啪地一声合上手中的折扇,转身而去。
只有屋中的小二,愣了半天,才想起去收拾残局,小店又重新恢复了安静与冷清,只有小二自言自语的嘀咕声回荡在屋里。
“这就是江湖人吗?江湖人还真是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