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呵,征远将军威名赫赫,若是看上了那青倌儿,自然是她的福气。”
舍醉阁门窗紧闭,紫袍少年摇着一把月白折扇,绵软着身子半躺在软榻上。微低的嗓音透着莫辩雌雄的中性美,懒散又有些轻挑的语气并不让人反感,反而无边亲近。
对面而坐的男子白衣金带,一泓墨发松散束于背后,养尊处优的手,骨节亭匀,十指略略屈起放在双膝上,眼睫低垂,嘴角轻抿,没有答话。
“今儿还是别请初雨姑娘上来一坐了,四殿下怕是不答应。”一身男子装扮的紫芳艾艾叹口气,似乎很是惋惜,随即用眼角斜斜瞟了对面那人一眼。
修鱼濯缓缓眨了下眼睛,端起酒杯抿了一口:“确实是出好戏。”
哗啦一声收起折扇,紫芳笑得有些可恶:“那也得角儿找得好。太子殿下倒是这方面的天才啊,佩服!”
眉梢微微挑了挑,修鱼濯看向紫芳:“我送城主回驿馆吧。”
紫芳摇摇头,扇子在灵活的手指间转了一圈儿:“太子殿下既然来了,何不再坐一会儿。紫芳可是有些心里话想跟殿下说呢。”
“城主有话,不妨直说。”修鱼濯的头往后仰了下,低沉的声音浑厚,却没多大起伏。
紫芳手中折扇随着指尖的动作在空中划出几道莹白弧线,直盯着修鱼濯黑亮的眼睛,沉默片刻,才缓缓开口:“算了,说了与不说又有何区别。你听了就不是小金龙,不听就浪费我的口水。就这样吧,走了。”
“好。”修鱼濯没有多的动作,站起身。
紫芳有些自嘲地笑了笑,却也只是一刹,便恢复到原先的慵懒笑容,也跟着修鱼濯起身。
他是小金龙,有野心,也有阴谋,父债子偿这种话紫芳觉得对他来说很多余。自己只是可惜而已,就跟了了一样,对这样的人感到可惜,才会一边算计他,一边忍不住想要提醒他。
只是可惜,紫芳在心里默念。
她没能看到,修鱼濯背负在身后的手纂紧又松开,掌心留下了深深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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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两日便过,紫芳不闻不问鹿耳之事,关在驿馆称病整整两日,除了少施端带着少施会人上门一次,便没人来过。
这日安世王府很热闹,三殿下修鱼鹈带着老大不情愿的五殿下修鱼霖为四殿下修鱼桓准备的宴会就在今日。
这日同样也是淑妃生辰,四殿下一早便入宫给淑妃请安拜寿,笃初帝也来看望淑妃。淑妃心性平和亲切,贤淑聪慧,却对政治并不关心,笃初帝很是喜爱。一家三口跟普通家庭没什么两样地在淑妃宫中用了午膳,说了些家常话便各自散了。
晚上四殿下被二殿下派人接到了王府,接风洗尘。
紫芳在修鱼濯陪同下也到了,入眼莺歌燕醉一派随意随性的热闹景象。
落座之后,紫芳抬头正对上一双有些凝重的眼睛,挑了下眉梢,便将视线转了开。
那人蹙了蹙眉尖,眼中神色随即掩了去。
宁同替幼卿斟着茶,眼风一扫,没有放过身边一袭宝蓝色锦袍的好友瞬间的情绪波动,只是保持着温软的笑容,低头与幼卿说着话。
镜王也在受邀之列,此时眉目不展,可想而知这段时间被笃初帝磨得有多痛苦,闷闷地自斟自饮,似乎完全把自己摒除在热络的气氛之外。
会人在最后一次拜访紫芳后便离开了鹿耳,所以今日没能参加,少施端与在场之人又不在同一个层次,自然也不在。
放眼望去,皆是年少智满的人中龙凤,各自风流气骨,然而却空了两个座位,正是为一直缠着修鱼桓的七殿下和八殿下所准备的。
修鱼桓对于两个小家伙还没来有些不解,便转头询问东道主修鱼霏:“二哥,七弟八弟为何还未到?”
修鱼桓喜欢最小两个弟弟的事大家都知道,这么问倒是正常,修鱼霏也没多想,笑呵呵答道:“恐怕是给四弟准备大礼去了吧!”
各人都笑了笑,修鱼桓无奈的神情更接近宠溺,点点头,微微叹口气。
并没为七八殿下等待太久,洗尘宴便开始了。
紫芳慢悠悠地吃着菜,心里盘算着今晚的事情。
修鱼鹈想要拉拢修鱼桓做后盾,顺便把修鱼霖也带上贼船,这一招不可谓不聪明。修鱼桓手握重兵,而修鱼兰修鱼松很明显只听修鱼桓的话;修鱼霖与幼卿兄妹情深,宁同表面上也是站在修鱼霖身边的人。只要讨好了修鱼桓修鱼霖,修鱼濯便被孤立起来。
紫芳和宁同曾经摇摆过,到底是利用修鱼鹈,还是与修鱼濯暂时合作。修鱼鹈看似与修鱼濯可以一较高下,事实上却比修鱼濯好控制,但也因为如此,笃初帝就会再把持朝政很长一段时间,以后会多许多麻烦。修鱼濯的确不可能被人利用,算计他的同时也是被他算计,但对于紫芳、宁同目前的情势而言,修鱼濯是唯一能协助他们除掉笃初帝的人选。
水很深,但也只有如此深渊才可以翻覆修鱼。
“在想什么?”
紫芳的思绪被修鱼濯的低声询问拉了回来。抬眼看着那双似乎永远平静无波的眼睛,紫芳有一瞬间的迷茫。
紫芳并不觉得战争有何不妥,各国分裂便永远不会有真正的和平。她不会去想自己做得是对是错,只是觉得所做之事对她而言很划算。可是每次在看到修鱼濯的眼睛时,总会暗自恍惚。或许她真的如同会人所说,被仇恨蒙蔽了眼睛,又或许是因为这副随时面临崩毁的身子,让她必须用复仇为食粮,然而无论哪个原因,她都无法像修鱼濯这样,明知前路难为,却能为了某些事情活下去,争下去,战下去,雍容潇洒,傲视天下。
她的身体是冰冷的,她的心是死的。
修鱼濯眉头皱了起来,他与紫芳相识不久,并不算太了解她,却觉得眼前的女子不是自己迎进城的中良城主,而是回到了初见的那个晚上,靠在他身前,眼中清澈到装不下任何东西的凤眼莲,带着死亡的空洞与冷漠,让人看上一眼,便觉得绝望。
“你……”不太确定地吐出一个字,修鱼濯第一次感到迟疑,定定地看着紫芳,发现记忆中的了了与眼前的紫芳那么相似,又有太多不同。
紫芳回过神,由于怔愣而无焦距瞠大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淡淡一笑:“好戏快开始了,看完我就走。”
修鱼濯窒了一瞬,自然明白紫芳所指,轻垂下眼睫,颔首。
如果没有那晚意外的相见,或许紫芳不会亮明身份,更莫说留在修鱼这么久。摩挲着冰凉的指尖,紫芳告诉自己,只是可惜而已。
这次的宴会相比鹿鸣那次,气氛轻松得多,毕竟都是年轻姑娘小伙儿,尽管都有着各自的身份,但说话总有着符合年龄的狂妄和大度。
当然,这其中不包括一直雍容寡言的修鱼濯。
紫芳的话算是将两个人未来可以预见的对立形势摆到了明处,她一再告诫自己,不能跟师父一样,对身边这条小金龙抱持任何想法,师父有大把的时间将短暂的即会当作浩瀚云烟中的惊鸿一瞥,可她的时间不多。好在修鱼濯也是个明白人,似乎在紫芳话语一出口时,便明了一切。
看了看对面闷头喝酒的燎艾,紫芳眉头跳了下,一抹恶劣而又无奈的弧度隐隐爬上嘴角。垂下眸子,她下意识想要往身旁瞄过去,却努力克制住自己,只是盯着自己面前的精美饭食。
修鱼濯依旧优雅万千地端坐,用低沉的嗓音简短地应对着各方客套,一双眼睛越来越明亮,有些东西在他还没弄明白的时候,便沉到了漆黑的心底。
修鱼霏作为东道主,跟宴上宾客谈笑不断,身边的谷娜王妃也难得地挂着笑脸,主要原因则是修鱼霏最近都没再出去拈花惹草,而是乖乖在家。
目前局势复杂,贺楼镜王燎艾都来到鹿耳与笃初帝谈条件,胡母若再没行动就麻烦了。好在谷娜接到了太后消息,让她以马畜为条件拉近修鱼,毕竟贺楼的筹码是盐,修鱼虽说需要,但也不至于依赖;但胡母广袤草原孕育的骏马良驹却是其他势力一直向往的。谷娜知道多半这个主意是地连那位少当家出的,虽然对自己母后倾慕一个小子很是不满,但为了国家远嫁他乡的谷娜公主非常清楚,那不过是政治需要,只要能让胡母真正强盛起来,她没有反对的理由。眼下故乡派来的使臣已经在路上,再过几日便可到达修鱼。谷娜笑盈盈地侧过头看向身边的丈夫,她的眼神中没什么爱恋的神色,却满是期望与信赖,因为他给了她一个承诺,或者说一个交换条件。修鱼霏需要谷娜的支持得到笃初帝的重视,因此很愿意为谷娜牵线搭桥,让修鱼得到马匹,如此一来胡母在修鱼的影响力便会提升,那么修鱼霏得到的支持也会更多。
或者,这也算某种夫妻同心。
修鱼霖态度桀骜散漫自得地听着周围的恭维,金丝银线束起的发髻反射着灯火很是刺眼,下巴高高地扬着,一副嚣张跋扈的嘴脸让人看不清他眼底的颜色。
二嫂对他来说只是个称呼,他对谷娜这个女人并没什么好恶的感觉,可是今日将她看在眼里,却有丝悲凉划过。坐在高位的那个女人锦衣华服,为了自己的国家,将驰骋马上的英秀身躯包裹在一重重枷锁中,别人看到的都是她的蛮横,她的粗鲁,可是谁真正去想过,这个女人放弃的是亲人、朋友、故乡和过去所有点点滴滴,只身一人作为交换来到陌生的地方,睡在一个陌生人的旁边。或许今日以后谷娜和修鱼霏的关系会好起来,不管这关系是不是建立在政治的基础上。但那也仅仅是或许,谷娜脸上端庄的笑容再等一会儿便会永远消失。
宁同敏锐地捕捉到身旁好友越来越阴冷的气息,安抚未婚妻的空档转过头来,将酒杯递到修鱼霖手中:“五哥,浮生纷扰繁繁,何不醉看红尘一笑。”
修鱼霖很自然地接过杯子,淡淡问到:“你都知道了。”
宁同长出一口气,挺了挺肩膀:“她知道了,自然我就知道了。要回避吗?”
摇摇头,修鱼霖豪迈地饮尽酒水,嘴角勾起低声道:“再过不久修鱼霖就会死去,又何须回避?”说完便将酒杯重重地放在了案几上,不再看任何人。
宁同眉梢挑了下,转身依旧笑着为幼卿布菜,心中却对修鱼霖的话很是疑惑。
修鱼鹈与修鱼霖坐得很近,却没听清宁同与修鱼霖的对话,直觉二人有什么秘密,且是可能影响整个政局的秘密。莫名地有些不安,修鱼鹈似乎能感觉到接下来将要发生大事,就连手指都有些克制不住的颤抖。不断安慰自己,这是因为最近压力太大,是因为掰倒太子的事即将成功,可还是紧张得手心里全是汗水。
就在修鱼鹈开始不自觉地双手搓弄衣摆时,迟迟不见的修鱼兰修鱼松到了。
“你们怎么才到?”修鱼桓见到两个弟弟就开心,指了指旁边两个空位,笑着问到。
两位少年脸颊润红,先后朝周遭做了礼,便坐到了修鱼桓旁边。修鱼兰斜过身子,凑到修鱼桓耳朵旁边悄悄说了句话,修鱼桓听后眨了下眼睛,扭头有些惊喜地看着他:“真的?”修鱼兰点点头,嘿嘿笑了两声:“我说你就装吧,你还不承认!”说完朝一旁的修鱼松递了个眼神。后者清了清嗓子,站起来,乐呵呵道:“今日来迟实在不还意思!不过却是因为我与七哥为四哥准备礼物,担搁了时间。”
修鱼霏好笑地接口问到:“什么礼物这么隆重,还要我七弟八弟亲自准备,花去这么多精力?”
修鱼松笑了笑,挥了下衣袖指向门口:“各位请睁大了眼睛看看,这份礼物是否值得咱们兄弟如此上心。”
话音一落,几乎所有人都顺着修鱼松所指看过去,纷纷猜测着到底是什么礼物,就连一直兴致缺缺的燎艾也有些好奇地看着,修鱼桓更是满眼的期待,紧紧盯着门外。
唯独紫芳、修鱼濯、宁同和修鱼霖神色平静,其中修鱼霖更是略显烦闷地喝着酒。
“一样繁花烂红泥,眼儿醉,人却难安睡。”
嘶,众人无不抽气,这歌声他们很熟悉,没几个是没有去过凭风楼的,这样的声音如何能忘得掉?更是张大了眼睛,几乎忘了该怎么呼吸,只盼望着那仙子现身。
然而无人见得,修鱼鹈手中酒杯颤抖得装不住清澈的美酒,他眼中更是惊讶与不解。为什么她会来?又为什么是修鱼松修鱼兰二人找来?修鱼鹈凌厉地看向修鱼霏,后者脸上的诧异让他原本内心的不安更加肆虐。再看向修鱼濯,正好对上那冷傲的视线,修鱼鹈打了个冷战,心里只有两个字——休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