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妈妈今儿挺高兴,因为安世王没像往常一样准点过来守着摇钱树初雨。
自从月余之前,初雨惊艳鹿耳,多少显贵为得美人一笑,夜夜流连凭风楼。然而这风光没多久,初雨便被修鱼霏包了个圆儿,谁敢来打她主意,就连青阳王也吃过闭门羹。然而今日修鱼霏没有来,初雨也终于能够露面,与魂牵梦萦多日的各位贵人见上一见。毕竟凭风楼打开门做生意,就算安世王再怎么财大气粗,可要柳妈妈放着锅里的只吃碗里的仍是难为,再者,怎么着也得有些长远的战略思想,哪天安世王不待见初雨了,初雨在这鹿耳的新鲜劲儿也过了,还能盘剥多久。退一万步讲,若是安世王愿替初雨赎身,领进门做个侍妾,可也只是那么一笔赚头,活活把一座金山给贬成了一个金锭子,这种情况可不是柳妈妈愿见的。所以安世王不来,柳妈妈觉得挺好,若是他一直不来,柳妈妈觉得更好。
时辰差不多了,凭风楼几乎早就坐满了人,三五一桌推杯换盏,聊些风月趣事连带吃吃鸨儿粉倌儿的便宜豆腐,等着稍晚一些的重头戏。柳妈妈扭着保养得益的蜂腰姣臀,心情舒朗地穿梭在客流中,长袖善舞左右逢迎,哦呵呵呵的笑声一直没断过。
忽然大堂外一阵骚动,柳妈妈眼尖,两下大胯轴子一扭便如泥鳅一般钻了出去,一打眼便见征远将军被一堆粉倌儿给围在了门口,进也不是出也不是,脸上尴尬地飞起两抹红晕。
“我的祖奶奶!”咋呼一声,柳妈妈左推右搡把一群招子没擦亮的呼拉开去,她是即兴奋又担心。话说这四殿下不大进女色,一心保家卫国,可从来没有在这等地方出入过,今儿过来还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但这种男人她柳妈妈也不是没瞧见过,一旦尝了甜头就跟狗儿离不开骨头似的,还怕不捧着大把银票巴巴儿地常来照顾?柳妈妈很殷勤地上前福身,顺带扭头几个犀利的眼神将即没长眼也没长脑的姑娘给瞪了回去,她可不希望四殿下这头一遭就被吓得落跑。
“呵呵呵,四殿下今儿好兴致啊!里边儿请,里边儿请!”辟出了路,柳妈妈弯着双桃花眼,将修鱼桓给让进了门。“来人呐,去,把雅室准备好!”回身冲旁边小倌儿呼喝了一声,柳妈妈心中清明,四殿下第一次来又身份尊贵,如何也不可能呆在这堂里,就算他想她也不敢,虽然都是有身份的人,可素质总有高低,万一这四殿下见了什么太过火的场面怒了怎么办?无论如何还是先请上雅室的好。
修鱼桓点点头,一张被边关艳阳涂抹成蜜色的俊脸不自然地抽了抽,跟着眼前的风**人上了楼。他的确是第一次见着这阵仗,虽然军营里也有许多犯妇流民充当的公用设施,修鱼桓洁身自好,还从没与民同乐过,想来虽然成年已久,府内养了两位通房,可男女之事还是让他不自在,特别是这么明目张胆摆在台面上。
相对于修鱼桓的不适,后边跟着的两个少年却兴奋难耐,不停四处张望,眼珠提溜直转,见着火辣点的现场表演就嘿嘿嘿地埋头,一边观摩一边探讨。
柳妈妈走在花梯上回头招呼修鱼桓,正好注意到后边两个跟屁虫,先前被修鱼桓高高大大的身子挡住了没怎么看清,现在这一看,让她不禁又呼了声“祖奶奶”。
那二人正是昨日缠着修鱼桓前来凭风楼的修鱼松和修鱼兰。
修鱼桓刚从之前的震撼里回神,便见头前带路的妇人一步三回眸地朝身后看,眉毛深深皱了起来,连带挺直的鼻梁也多了几道沟壑。回头无奈地瞪了修鱼松修鱼兰一眼,修鱼桓叹口气,继续上楼。
修鱼松修鱼兰接收到自己哥哥的眼神,忍不住打了个摆子。他们承认是坑蒙拐骗把这正直青年给弄到了乌烟瘴气的地方,可他们不觉得自己有错,男人都该见识见识花酒楼子是怎么回事,要不怎么叫男人呢?看看他们二哥、五哥还有姐夫,哪个不是时常来这地方跟姑娘诉诉衷肠探讨探讨人生的。
柳妈妈有些胆儿颤了,虽然安世王、青阳王和五殿下是这里常客,但面前三位却是最不可能踏足花柳街的人。抛开修鱼桓先不提,至少七殿下八殿下还没成年吧?毛长齐全了吗?柳妈妈不敢多问,只能哦呵呵呵地、有些僵硬地笑着将三人领到一间雅室。
“呃……呵呵,那个……四殿下,您是有相熟的……”差点儿哭了出来,柳妈妈真想掌自己的嘴,明知这三位爷都是“第一次”,提什么相熟不相熟?况且四殿下又是个不待见这种地方的人,跟他说“相熟”万一惹毛了他怎么办?
“不用,我们……就坐坐,随意上两个酒菜就好。”其实修鱼桓也不是个偏执的混蛋,他不喜欢不代表一定会反感,倒也没为难柳妈妈,招了招手便转过头,双眼不知道看哪里直飘忽。
“对对,我们先坐坐,等会儿有事再找你。”修鱼兰率先挑了个靠窗的位置,屈腿坐下,乐呵呵地接口。
修鱼松看着修鱼桓和修鱼兰,笑了笑,很是老练地挥挥手,将柳妈妈给屏退。
柳妈妈出来关上门,眼珠左右一转,大概也知道房内三人搞什么名堂,只是听着七殿下把四殿下的“就”字改成了“先”,头疼得直揉额角。
“等会儿看完那淑倌的才艺便回吧。”修鱼桓走到窗边,往楼下看了一眼,实在有些受不了这里声色犬马的气氛,鬓角突突直跳。
“诶诶,四哥!”修鱼兰不大乐意了,噌一下站起来,无奈身高只到修鱼桓肩膀,努力仰起头,讨好地看着修鱼桓:“别啊别啊!听说那初雨可是腹有惊华的才女啊!要见上一面可不容易了,今天好好看看嘛!”
修鱼松也过来,拉了拉修鱼兰的袖子,递了个眼色,嬉皮笑脸地凑到修鱼桓身边:“四哥!男人嘛,出入这种地方很正常的,放松点儿吧,好好乐上一乐,别这么绷着,多扫兴啊!”
修鱼桓闻言,回头又瞪了他俩一眼。男人?就跟前这俩小子也敢称男人!不知道是今天第几声叹息,修鱼桓摇摇头,实在拿这两个宝贝弟弟没办法,只好坐下来,尽量不去听窗外偶尔飘进来的莺燕笑语。
“哥,你说今儿能见着初雨吗?”修鱼松跟修鱼兰并肩站在窗口,皱了皱眉头问到。
花楼的窗口都很特别,开得很大,方便室内的人观看堂内的才艺,窗户用两层很厚的白萱涂上三四层树胶,即结实,又隐蔽,不想被人瞧见只要放下窗,声音光线都透不过去。
修鱼兰撇撇嘴,眼睛扫了下边一圈儿:“能吧,你看下面那么多人,如果见不着还不闹起来?”
这时候推门进来排菜的小倌儿正好听见二人对话,笑了笑,搭腔道:“闹不起来的!几位爷不知,其实自从初雨姑娘来后每天都这样儿。初雨姑娘前几日得了安世王爷厚爱,确实有段时间没露过面了,还从来没人闹过。”
没等小倌儿话讲完,修鱼兰几步过来扯着他袖子,一脸不信:“什么?那你意思是我们今天见不着初雨姑娘了?”
修鱼兰的举动吓了小倌儿一跳,刚才柳妈妈吩咐他万不可得罪这几位爷,小倌儿真想把自己多言的舌头咬下来,连忙摆手道:“诶诶,小爷莫急,话没说完呢,没说完!”
修鱼桓抬头看了眼,又无趣地低下头,心道,若是见不着也好,早点回府。
修鱼松又瞥了眼楼下,过来拉开修鱼兰:“说利索点儿!”
小倌儿连连点头:“是是是!前几日的确是见不着的……”
“我问的是今天!”修鱼兰忍不住又要去抓小倌儿领脖子,被修鱼松给挡了下来。
“是,是今天!今天能见着的!”小倌儿吓得脖颈一缩,叠声道,他可不想被这几位爷收拾。
“真的?”虽然得到肯定的答案让修鱼兰修鱼松很兴奋,可不免怀疑,刚才不还说初雨被他们那好色的二哥给“厚爱”了吗?家里有个母老虎,修鱼霏铁定不敢把初雨弄回家,可绝对会天天跑来守着呀。
小倌儿被修鱼兰的追问吓得又缩了下脖子,满脸真诚地回答:“真的真的!今天王爷没来,初雨姑娘说王爷近日家里有事儿,都不会来。”
小倌儿的话让修鱼兰修鱼松对视一眼,突然扑哧笑了出来。有事?能有什么事?还不是家里那母老虎发怒了!
战战兢兢地抬手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小倌儿耳朵动了动,远远地望了下窗外,堆上笑脸:“几位爷,这不,初雨姑娘已经出来了!”
修鱼兰修鱼松皆跑到窗边站定,修鱼桓本不大想看,总觉着跟二哥沾上关系的女子都不怎么样,却耐不住小倌儿略带稀奇的眼神。这意思似乎是说,修鱼桓的不屑被别人理解成了“无能”。修鱼桓也不是什么扭捏的人,扯了扯嘴角,转头望了过去,既然如此,那就看看这被吹上了天的初雨到底是个什么货色!
凭风楼的柳妈妈招呼众人安静下来,又笑说了几句便让到一旁,一个婆子牵着位淡蓝罗裙、蒙了一方面纱的姑娘徐徐走了出来。
修鱼桓挑了下眉毛,心道,那青倌儿光看身段儿就够媚人的,就是不知道长得如何。
这时,下面那个姑娘已经放开婆子的手,单独留在台上,抬手抚了下鬓角,动作妩媚至极,拇指与食指轻轻捏在一起夹着青丝,其他三指微微翘起,从云袖里滑出来的肌肤直逼她腕子上羊脂白玉手镯的光华,宛若无骨的手指掠过漆黑的头发更显得柔嫩白皙,看得堂里的男人纷纷抽气。
修鱼兰修鱼松也都被那个动作晃了下神,不迭赞叹:“这初雨的指头怎么就那么好看啊!”
修鱼桓皱了下眉头,没有接话。而这时小倌儿也识趣地退了下去,只留三人在房内。
那姑娘等人把东西事物安置好,已经端坐在矮几前,几上放着一张琴。
“哟,倒是个雅的。”修鱼兰不禁叹了一句,眼神意有所指地看向同样有些吃惊的修鱼桓。
修鱼桓回神,看了眼修鱼兰不置可否,只是笑了笑。
花楼讨客身大都有些才艺,除了文墨舞艺外,唱曲弄调多不过琵琶三弦儿,行里再雅点的也就弹筝吹笛。琴箫二理属于正雅,就是一般人也难上手,需要奏者肚子里墨水够多,否则没法通融其中境界,青倌儿粉倌儿们都是为了讨生活,或许经历颇坎坷体会颇丰富,却独缺了清静的心境和灵魂,再者也没有哪个正经骚客愿意给这些落尘女子仔细教授,自然这两样是不大可能出现在风月场中。
所以当那张琴摆上来时,修鱼桓首先想到的便是,难不成是哪家闺秀落难到此?
姑娘垂了眼睫,琴几边秀炉升腾着袅袅青烟,堂里不多会儿就满是陌生却清淡好闻的香气。一双玉手按上琴弦,动作轻缓悠然,只这起势就足见她气度非俗,功底深厚。指尖微动掠过一弦,沉稳通透,便可知她心底平和,此音一发,曲调自然流泻而出,不急不躁,干干净净,手指拿捏得纯熟随意,舍掉所有矫揉造作的修饰。
空谷幽兰般的境界忽而转调,琴音微弱一分,绵长婉转,从出尘到入尘,女儿情愫跃然弦上。甫一启口,灵透的嗓音就让人心尖一颤。这唱词更是选得好,掐掉了后半段,配合别人对她落难闺秀这身份的猜测,倒是合适得很,调子冲淡了词的哀怨,透着三分无奈七分希望,即脱了庸俗,又招人心疼。
修鱼桓心里一动,唱词他没什么研究,对琴艺也只是略懂,但这青倌儿的动作、曲子和歌声,却生生撞进了他的心口。下意识抬手抚住悸动的胸腔,修鱼桓被自己的情绪怔住了。
摇摇头,修鱼桓将这番心思压下来,回神再看去,那姑娘已经提指,当真是余音绕梁,不绝于耳,堂内众人似乎还沉在那曲儿里回不了魂。姑娘将双手收回身前交握,慢慢起身,向着台下微微一福,平淡开口,语调软缓:“初雨谢过各位贵客。”说完起身,这时众人才想起来赞叹打赏,而她只是清清淡淡地站在台上,眉眼似笑非笑,看不真切。
柳妈妈乐得合不拢嘴,她这凭风楼花了重金买来的宝贝摇钱树总算是又重出江湖了,连忙像只蝴蝶儿似的各桌流窜,推销得相当尽心尽力。
不少人口水都快流出来了,不停询问柳妈妈初雨是否能出帐,柳妈妈委婉地几句推诿了去,毕竟青倌儿可比粉倌儿来得值价,她还得留着初雨两年,等初雨自己想透或者岁月不饶人的时候,再做出帐的打算。再说,王爷能得初雨亲近那是王爷的事,有本事在座的也去博个王爷的头衔儿试试,她柳妈妈绝无二话。而那些生了色念的也知道柳妈妈和凭风楼的原则,况且如此娇客若是强迫来的,就没甚意思了,所以也只是问问,不行就算了,只想着以后多多亲近,也能学安世王爷,做得初雨的入幕之宾。
下边热闹得炸了锅,上边也没淡定多少。
修鱼兰修鱼松狠命地拍了几下手:“四哥四哥!如何,没骗你吧!”
修鱼桓眼睛定定得看着窗外楼下,半天开不了口。
因为此时,婆子上来牵过初雨的小手,又命了人收拾琴几等一应事物,正准备转身,初雨脚下一个踉跄,幸好婆子眼疾手快给扶住了。然而就这一下,修鱼桓屏住了呼吸。
人与人的审美观可能大不相同,很难评判出第一第二来,但是总有个美丑的区分。初雨就属于大多数人认为的“貌若天仙”这个范畴。如果说幼卿的美是娇艳若花,那么初雨的美则是出尘如烟。脸上没什么脂粉铅华,鹅蛋小脸清新素净,一弯淡眉拢轻愁,卧蚕杏目出灵秀,原本戴了面纱只见了一双眉眼,有些寥落的安静,现在再看,娇俏的鼻子和弧度上扬的菱嘴则淡了秋愁添了灵气,说是下凡仙子也不为过,面纱掉落让她表情似羞似嗔,面颊瞬间飞出两抹嫣红,更是动人。
果然名不虚传。
果然很会演戏。
修鱼桓有些痴醉的表情表示本人很入戏,尽管他还不知自己已是戏中角色。
修鱼兰修鱼松对视一眼,各自眼睛微眯了下。
所有人都不知,初雨那一方面纱,按照剧本稳妥地飘进了征远将军的心里。
祸水红颜。
安世王和征远将军或许永远想不清楚,从陷在那双明亮的眼睛里那一刻起,修鱼宗室的腥风已经悄悄开始刮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