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骏和雪静那晚上火车回家前,天气还是闷热的,但当火车临近家乡的县界时,蔡骏看到窗外不知何时下起雨来,雨声淅沥淅沥的,斜斜地从暗无边际的夜空中飘洒下来,义无反顾地撞向火车的窗玻璃,发出“砰砰”的细碎声。
火车穿过最后一条深邃的隧道后,前面就是家乡的停车站。蔡骏顿时仿徨紧张起来,手心渗出了汗液,他搓了搓手,却使得双手一同变得愈发粘稠起来。雪静看出了他的窘迫,笑道:“不要担心,我爸妈不吃人。”
蔡骏说道:“我担心什么,该担心的是他们,我将要抢走他们的女儿了。”
雪静笑道:“胡说八道。想好待会怎么说了吗?”
“正寻思酝酿着。来来去去也就是那一句:叔,婶,我要娶您女儿了。祝不祝我们幸福都无所谓,反正我跟您女儿一心思就想携手奔小康去了。到时啊,您二老就准备抱孙女吧。”蔡骏打趣着说道。
“有本事到时你就真这么说。”雪静将她冰凉的手放在蔡骏的膝盖上,下雨的关系,车厢里空气显得有些微凉,出门前她未及想到带上长衣,“我知道我爸妈有些执拗,但是你得知道,他们是因为心疼我所以才对你有些冷淡。结婚后会慢慢变好的。不是说好了吗,无论他们怎么想的,我们都是要在一起的。这次来不过是想尝试着做最好的结果。”
雪静的话让他心里很不是滋味。这些年他去过她家很多次,把她父母当自己父母一样伺候,又是亲自下厨做菜,又是端茶送水。去年过年她父亲生病住院,蔡骏整个春节都在她那帮忙打点一切。饶是这样,雪静父亲对他的好感也没增进,时常对他不冷不热。蔡骏虽然生气,但也明白其中的道理,自己一无所有,长得又一般,拿什么去让他们二老喜欢。好在雪静处处护着他,几年来一直跟他不离不弃的,也令他欣慰。
他将左手放在她的手背上,雪静冷不丁抽出手说:“讨厌,怎么都是汗水,赶紧去洗洗。”
窗玻璃上渐渐凝结出一层薄薄的水珠,水珠越聚越大,最后顺着玻璃向下滴趟着,使得原先满是雾气的窗玻璃露出几道蜿蜒曲折的水路,仿佛一张不甚整洁的白纸,被硬生生划出了几条道。透过水路,隐隐约约可以看见车窗外朦胧昏暗的街道夜景。
到站时,雨已经小多了,只有地上几滩水洼上一层层不断向外伸延的波纹才能感觉到天空正在下雨,或许是这里的雨跟刚才县界的雨关联不大的缘故吧。
他们在车站旁边的一家水果店买了一篮子的水果,橘子苹果的都有,一样挑几个,让老人家拣着吃。随后他们招了一辆计程车,直驱雪静府邸,路上她给母亲打了电话,告诉她快到了。从杭州出发前几天,雪静就跟母亲说了五一是要和蔡骏一起回来的,回来的原因也曾暗示过。
雪静挂了电话,转头看向一旁的蔡骏,他正眉头紧锁地望向窗外的街景,雪静安静的倚靠在蔡骏的身旁,两个人都默不作声。
恍惚间,车停下了。
雪静敲门的时候,内心忽然感觉寂寥起来,仿佛自己只是一个不常前来探访的宾客,这扇门,以及门的另一边都让他觉得陌生起来。
门开了,门缝中缓缓露出母亲杨雪芹苍白的面容,她见是女儿雪静后才将门大剌剌地移开。
“回来啦?”说话的时候微微的笑着,两只眼睛边上的皱纹在这个时候显得更加深刻。
蔡骏礼貌地向杨雪芹打声招呼,雪静扑向母亲怀里,由于力道过大,使得杨雪芹踉跄退了两步:“妈,好想你。”
随后二人说说笑笑地入了客厅,反倒将蔡骏一人给冷落在了门口。蔡骏自顾自的关了门,尾随二人入屋。
客厅空荡荡的,头顶那支不甚明亮的白炽灯孤独地发着光,屋子也因此显得昏暗,沙发前的茶几上凌乱地摆放着果盘,茶杯,未织完的衣服以及几个毛线球。果盘是空的,像是许久未来客人,主人也不刻意备置;茶几里的水只剩下三分之一左右,水温已经凉了。沙发正前方的墙上正播放着台湾的某部电视剧,这种电视剧一般也只有入了年纪的人才喜爱看。
雪静跟母亲一同坐下,她问:“爸呢,没在家吗?”
杨雪芹站起身,走到饮水机旁倒了两杯水,接水的空隙回道:“你爸在屋里睡着。”
蔡骏接过杯子后拘谨地道谢,忽又想起坐下时随手放在脚边的水果篮,遂提起果篮放在茶几上杨雪芹的身前,说:“阿姨,这是给您买的水果,多吃点。”
杨雪芹只点了点头,将果篮提到自己的脚边,然后拿起织针又自顾自地织起了毛衣。
雪静贴身坐在母亲身旁,说:“怎么夏天织毛衣?”
“现在织正好能赶在冬天织完,反正在家闲着也没事做。正好织几件给贝贝穿。”贝贝是雪静表妹的女儿。
雪静说:“谁知道半年后贝贝长多大个呀。”她看了一眼父亲卧室那扇紧闭的房门,“才八点多爸就睡了?是不是身体哪不舒服?”
杨雪芹目不转睛地说:“你爸说这两天不舒服,可能感冒了吧。”
“看过医生了吗?”
一旁的蔡骏也紧张道:“不要紧吧。”
杨雪芹说:“没事,他那身子就这样,三天两头的头疼脑热。”
雪静说:“哪能没事,我去看看爸。”
雪静走到卧室门前敲了两下门,轻声说道:“爸,我进来喽。”
房间里黑漆漆的,客厅白炽灯照耀出的光线仿佛被什么东西阻隔了似的,在门口止住不前,光明和黑暗在门缝间形成一条模棱两可的灰色地带,雪静一踏入屋内,便油然生起一股正立在另一个世界的感觉,恍惚间,只见到父亲陈振国正盖着被子,侧着身背对着门口躺着,黑暗中,依稀只能看见他在被子里隆起的轮廓,宛如光秃秃的山丘横亘在雪静的眼前,除此之外,别无其他声响。
雪静轻声说:“爸,你睡着了吗?”她伸手在门边的墙上摸索着开关,随后开了灯。
陈振国在被子里蠕动了一下,嘟囔说着:“没。你回来啦小雪。”
雪静坐在床沿边上,替父亲整理了一下被子,她说:“妈说你的身体不舒服,去看过医生了吗?”
陈振国说:“没什么,头有些沉而已,睡一觉就没事了。”
“那怎么行,起床走走吧,我跟你去诊所让医生看看。”
“不用了,再不行明天去看,今晚先让我睡会。”由始至终陈振国都没转过身面对着女儿。
雪静盯着父亲后脑默然不语,想了许久,终于,她说:“爸,蔡骏也来了,今晚上我们想跟你说件事。”
“什么事,有事明天再说吧,先让我睡会。”陈振国仍旧安静地躺着。
“爸!”雪静叫了一声。
陈振国变得有些不耐烦,被子里传出他低沉的声音:“好了,有事明天再说吧。让我睡会。”
“爸!”雪静咻地站起来,愠怒地叫道,“我跟蔡骏要结婚了。”
“都说了有事明天再说,烦不烦啊。”陈振国将头上的被口拉拢的跟紧。
雪静环顾了一下四周,在身后的书桌上看见一只紫砂茶壶,她随手抓起茶壶高高地举过头顶重重地摔在地上。“噼里啪啦”的一阵清脆的碎裂声,连带茶壶内浸泡了数日已变成暗褐色的茶叶以及未喝完的茶水一同随着碎片在地板上溅射开来,几乎是瞬间,陈振国从床上跳了起来,张大着嘴,睁圆眼一动不动看着地上的狼藉。
“我可怜的紫砂茶壶哟!”
听到巨响,蔡骏心里咯噔一下,就觉得不妙了,心脏突突地跳着,他快步跑到卧室前,刚到门口,他就有种想立马转身回家的冲动。陈振国几乎是带着哭腔喊着他的紫砂茶壶,仿佛紫砂茶壶是他心爱的宠物狗的名字,他蹲在碎片最集中的地方一块块地捡起茶壶的尸块,双手颤抖不停。杨雪芹跟在蔡骏后面进了门,眼前的场景令她摸不着头脑,一连问了三个“怎么回事”后,说:“到底怎么回事啊?刚还好好的,雪静你干嘛把你爸最宝贝的紫砂茶壶给摔了呀,那可是跟了他三十年的茶壶呀。振国,别捡啦。”
杨雪芹踮着脚跳到陈振国身边将他扶起来,蔡骏也回过神来扶着陈振国走到客厅里坐下。随后在门口找了把扫帚回到卧室清扫着一地的碎片和茶水。雪静仍在原地气冲冲地站着,蔡骏一把拉过她冰冷的手压着声音说道:“你这是要闹哪样呀,怎么这么沉不住气。这下我可怎么跟你爸妈说正事呀。摔什么不好偏偏摔茶壶,你摔我也行呀。”
陈振国的那件紫砂茶壶原本也不是一件稀罕玩意,那是他年轻时在部队里的老班长送的,老班长对他很好,在部队里一直很照顾他,对他极其关切。在八八年的一次任务中牺牲了,从此以后,陈振国对这支紫砂茶壶疼爱有加,三十年来一直形影不离。
蔡骏欲将碎片倒入垃圾桶的时候,陈振国制止道:“别倒,让我再多看几眼。”
蔡骏说:“叔,您别难过了,身体要紧。”
“怎么能不难过,那可是陪了我三十年的紫砂茶壶。我可怜的紫砂茶壶哟!”
杨雪芹一直坐在他的身边不住地安慰他,这种戏剧性的场面实在令蔡骏哭笑不得,他想立即回家好好睡上一觉。但无论如何,此刻的他依然得陪着装出一副沉重的表情。他把雪静拉到杨振国面前,好几次雪静执拗地从他手心里挣脱开来。
“跟你爸道歉。”
雪静一声不吭地站着。
“快呀。”蔡骏推了推她的手臂,心里哭嚷着说,求您了我的大姨妈。
雪静说:“是爸不对在先,明知道我这次跟蔡骏回家是要跟你谈婚事,你还装病不见人。”
“谁装病,简直没大没小。”陈振国转过脸对着妻子说道:“早让你当初别生女儿,你看现在,这都什么事儿嘛。”
杨雪芹一阵莫名其妙:“怎么又怪到我头上了,这关我什么事呀?”
陈振国说:“总之就是不许,你们俩的婚事我坚决不同意。哎哟,我可怜的紫砂茶壶哟。”
蔡骏说:“叔,您现在情绪有点激动,我们改天再谈这事吧。”
“改天谈改月谈改年谈都一样,我说不许就是不许。蔡骏,你也别在这里假惺惺装好人,我家小雪要不是跟了你,脾气会变的这么差吗?”
蔡骏说:“叔,您不能这么说啊,现在是自由婚恋社会,您说不许没用,法律说不许我们才真不许。”
陈振国右手重重拍打在茶几上,瓷实的疼痛感从手心出一阵阵袭来,他忍住疼痛大声说道:“跟我讲法律,你把我当成什么,什么都不懂的老头吗?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
蔡骏尽量克制着脾气,他以一种自己听来温和而又坚决的口气说:“叔,我不是这个意思,你现在确实有点太激动,老实说这次回来没指望您会答应我们的婚事,我们不过是想知会您一声。”
“知会一声?”
“您答应也好不答应也好,我跟雪静的婚事是结定了。”
“放肆,白日做梦。”陈振国咳嗽几声,气息变得见见湍急,“我是绝对不会答应的。”
一旁的杨雪芹慌慌忙忙地摆手说着:“不要再说啦,不要再说啦。”
“滚,你给我滚出去。”陈振国厉声吼道。
蔡骏心里一横,说:“雪静已经怀孕了。”
此时的客厅才终于难得的安静下来,陈振国杨雪芹纷纷以相同的惊诧的表情睁圆眼珠不可置信地盯视着蔡骏身旁的雪静,蔡骏的余音仿佛以极快的速度分解成无数细碎的尘埃,瞬间在偌大的客厅里弥漫开来,在四面墙壁地板以及天花板之间无规则的跳跃着。
陈振国怒不可遏的站起身要拍茶几,在起身的一霎那,血液未来得及流入脑部,眼前见见黑暗下来,仿佛一块不透光的帘布徐徐地从上至下覆盖住眼睛,“扑通”一声,他坐倒在沙发上,脑海中仅留的意思意识渐渐被周遭嘈杂的声音所泯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