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不知过了多少个春秋,也不知卯日上仙抛过多少次日头,总之照我幂箩境里的光景算,已过了百年之久。
百年来我和玉华也算得上相依为命同甘共苦,他却从未将我当成好友知己,整日整日地奴役我。好好一朵花,硬是被他摧残得焉不胧呆,失了妙龄少女该有的活力娇俏,玉华可真真称得上摧花斫柳一把手。
这些年头玉华越发难伺候,不许我叫他恩人,说是听着慎得慌,让我同他人一样尊称一声仙上,我也不乐意,我又不是仙界中人,自不愿在口头上低他一个准头,于是便唤他玉华。
他欢喜白色,我虽也欢喜,却不愿同他穿得那么神仙,左右我也算半个妖,成天穿得出尘脱俗的别人也不会将我当成真神仙,既然本体两片花瓣儿是一白一紫,那我便着了紫色衣衫,衬得皮肤越发白嫩娇俏,甚好。
作为神仙,数万年不进食也不是个什么大不了的事,可自从玉华发现我能幻化实物后,硬是要求我每日三餐变换着花样儿弄食给他吃,还得是我亲手所做,想着他费了些心思助我成人形,秉着报恩的心思我便应了,左右我也是想有些吃食的。
他闲来无事还任了我些差使,让我劈了个屋子给他当书房,每日定让我背些仙法口诀,着实无聊了还让我做些形容不动,他便在对面写写画画,美名其曰:绘丹青,让我很是无语。
除却背仙决外,最为苦恼的还是写字,我自认为土生土长的花妖是不需写得一手好字的,能分清‘土’和‘士’已是很了不得,奈何玉华嫌我太没文化,降了他的水准,硬是逼我照着他的《六界全书》每日抄上百页,一天下来手脚发软头昏脑胀,看着笔杆子便身体发虚。
说到这《六界全书》,虽说厚实了些,可也不得不说是幂箩境里一等一的精品,乃是玉华一笔一划一字一句费时整整一月完成。诚然这是个妙作,我却无法欢喜甚至有些厌恨,伸手垂头,啧啧,指尖上的茧儿,甚丑,然这茧儿就与它有着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
彼时我堪堪识得些简单字体,便觉得自己很有文化,看着玉华埋首书案上写写画画甚是新奇,想他总嫌弃我是个粗鄙不堪的妖,便在磨墨期间分个眼神于案几上,对他写的物什不时点评一番,“你这小蛇画得甚是奇特,看这两只小角儿长的,啧啧,真是不一般。”
可不想我这评头论足的形容激怒了他,从此日子便过得水深火热。
早知如此,我就不会嘲弄他画的小蛇是条长角长鳞的怪物,早知如此啊,悔不当初。
待他将案几上的物事写完,我才晓得那在我眼里是一堆浪费墨汁的废纸它不是一般的废纸,乃是集聚神魔仙妖人鬼六界传奇的历史宝典,而那彼时被我称作小白蛇的也不是一般的蛇,乃是缩小版的白龙,掌管天界五十八万年的现任天宫君主相里安。
时光似流水,流啊流,总没流出幂箩境。岁月像黑墨,黑啊黑,直将我院子里的小池子黑到再不复清澈模样。
与玉华生活了百年,修为不见长,个子不见长,脾性不见长,手头的茧子倒是长得层层高深,所幸抄了百年的书,练得一手好字,描得一手好丹青,就是着实把我累得慌,玉华却过得无比滋润,一点儿也不担心困在此处,这份心境让我由实佩服。
……
这百年间我养成了个好习惯,因我总爱犯困,便养成了随时随地皆可入睡的习性,我觉得甚好,随处落地生根,不挑剔不矫情,便利得紧。
但凡我觉着好的玉华都要挑剔一番,经流逝的岁月证明这是个真理。
譬如我的拿手菜五彩香豆腐,竟被他说成乱七八糟的一坨,为此我伤感好几月,再不愿做豆腐。又如我看着他成天着件银白色衫子,觉得他可能没衣服换洗,便在桃林里顺手折了朵桃花变了件粉嫩嫩的云锦衫子,想着玉华的样子在手里比划了番,觉着粉色果真很适合他,便奔回院子巴巴地递给他,谁知他脸色青白转换好不艳腾,一脚把我踢出门去,似乎多看一眼都污了他的眼。为此我连穿了一年的粉色衫子,望他少见我几日,我便少受些折腾,奈何这厮只受不得自己着扑妆着粉却对别人着粉很是欢喜。
这日,为玉华做了吃食后浑身不大爽利,将厨具清洗完毕后想起桃林边上有个大池子,便喜滋滋地跑去泡澡。
日头落下桃林,池子里飘散着片片桃瓣,唔,玉华说的‘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想必就是此般光景。朝池子里吹了口气,冰冷的水瞬时热腾起来,不一会儿水面便起了一层雾气,隐隐绰绰,朦胧妙曼得紧。
我看着甚欢喜,脱了个精光跃入水里,温热的水漫过脚踝、腰际直至肩头,汗湿的背脊在水纹的抚摸下舒服至极,舒服了便想困觉,我既然随处可睡,泡澡睡也不是多了不得的事,遂择了块大石头靠着调整了个舒爽的姿势便闭眼睡去。
我是被痒醒的,水波带起的粉色花瓣在的胸口处来回浮动,伸手拂开,不一会儿又调皮跑回来要离不离地贴着,我皱眉,睁开还不大清醒的双眼,待看清眼前景象不由倒吸一口凉气。哎哟,我的乖乖,美男沐浴图,啧啧,活了万把年可总算让我见着了一回。
彼时月亮不甚娇羞地藏了半边脸,连带着月色都收敛了平日的气势,娇娇弱弱,再加上水面雾气,这一方天地越发朦胧不清,我看得不过瘾,鼓起腮帮子狠狠吹了口气,欲把雾气吹散开些。
一口气下来喉咙有些痒,我抚着颈口咳了咳,抬头一看,哪还有什么美男,将身子挪到石头前四处张望,忽听得背后传来轻笑声,我猛的转头,正看到玉华那厮似笑非笑地看着我,湿润的黑发垂在肩头,衣服微敞,说不出的性感妩媚。
“可是在找我?”
唔,偷窥被发现,这是个关乎道德的事情,很是了不得,我干笑一声,“玉华啊,你也来泡澡?”
“嗯,泡完了。”
哎,不就咳了咳,怎的就错过了百年难见的美男沐浴,可惜!可惜!
我继续干笑,“泡澡有益身心健康,你怎的不多泡会儿。”
他脸色转换得甚是欢快,“你泡得够久了,还不起?”
不愿泡了诶,难不成是因着我在水里?这厮难道是在害羞?想到这一层我立马站起来,一边摸索着岸上的衣服一边对他说:“我泡好了,你再泡会儿,我给你腾地方,你继续!继续!”
他一张脸顿时红了个通透,转过身沉声道:“你可知男女有别,怎的如此不知廉耻!”
我疑惑不已,低头瞅瞅自己,再看看他,觉得没甚不同,有必要遮掩?
“你我不一样么?”
他又吼道:“你泡澡都不管旁处是否有人便睡么?”
“为什么要管有没有人,困了自然就睡,哪有闲心管地界儿何处。”
他却不管我说的是甚,“今后切不可在泡澡时睡觉,可是知晓了?”
……
自此,玉华再不许我泡澡时睡觉,人生少了多大一项乐趣!
……
玉华爱抚琴,一日,他拿出一张画着称之为琴的纸,让我按着画上物什为他做一把琴,还得亲手刻上几句酸儒诗句于琴案处,我既做不来琴这种看着高雅实则高难度的物事,也不能拂了玉华的要求,无法,只得变了把琴来,再找来刻刀,按着纸上的言语刻着,‘落花人独立,微雨**’,堪堪刻着‘花’字,许是力道大了些,一下子没收住刀势,眼见着刀锋划过我的食指,血珠滴落在地,瞬时天摇地动起来,我愣在那里,不知发生何事,只觉着头甚晕。
我坐在山上的十里桃花林里,看着玉华从屋子里向我飞奔而来,脸上是我从未见过的慌乱,桃花林里花瓣翩飞,他在桃林间奔走,真真应了那句落花人独立的酸儒诗句来。
见了我,他迅速穿过一片粉色一把将我抱住,我不知发生何事,以眼神询问,他只道了句幂箩之境将破便将我按入怀中。
好一会儿周遭稳定下来,我抬起头看向四周,已然发现不是寻常那般光景,四周景致不似我幻化那般美丽,却更加真实,清风拂面,惬意得很。
而之前滴落在地上的那滴血,现已成了红艳艳的一粒珠子,我拾起它来在眼前晃悠,实在猜不透困住我两万万年的幂箩之境竟被我一滴血给破了。
玉华说靠我果真无错,可见再强大的敌人遇到克星也只有装孙子的份儿。
见我盯着手中的红珠子看得甚是欢快,许久都不回神,玉华只好打断我一个人走在一个人遐想的路上。
“你方才做了何事?”
我将手中的红珠子递与他,再将方才之事说与他听,本想听他感叹一句造物主之神奇,万物之相生相克。没想到他看我一眼,神色凝重,“现今不比那境地,在外切不可化出本体,也不可对外人道明你是何物,知否?”
“为何?”
玉华托腮作出沉思状,“幂箩花可是味好药材,天上地下至今也只存了你这一朵,天界见之毁之,妖魔界见之抢之。”
我讶然看向他,“既是味好药,那为何天界要毁之?”
“你这味药只对妖魔界中人有效,对天界来说,可是个祸害。”
“既是祸害,你放心留着我?”
玉华斜眼看我,“看来你很想被我毁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