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一年的中秋,园子里的客人并不多,想来也都回家团圆去了。看着萧条的醉花居,总觉得有些想家,但看看桌上紫鸳并其他几个小姐妹送的礼物,又觉得心里暖暖的。来这里之后,我总觉得该有一个新的开始,但又不舍曾经的一切,所以生日也被我改成了中秋时节,只因为,唯有中秋节的名字是和现代一样的。
现代时的农历节日我所记得的大的,这里基本也都过,比如春节、元宵、清明、端午、七夕、中秋和重阳,但是名称多有变化,日子也不尽相同,背后的传说故事更是不同于现代,可若说过节的习俗,大抵也没什么太多的区别,只是清明前没了寒食,中秋没了月饼,端午没了粽子,七夕更不曾有牛郎织女鹊桥会。
坐在桌前,本想用紫鸳送的胭脂在眉间点个红点,也算是用家乡的装扮习俗给自己庆祝了,但仔细看过镜中的容颜之后,我只是在心中默默地骂了句娘,便拿起各种化妆道具开始了粉饰。这具身子,这幅面容,竟会随着时间的推移,慢慢变得不一样起来,虽还不至什么天人之姿,但也隐隐开始有向那个方向发展的趋势,我只是搞不明白,这个奇葩的设定究竟是谁做的。
儿时不过清秀尔尔,放在人群中也就是个比大众稍漂亮一点而已,但现在,仅仅十三岁多,却已然换了画风,虽然没有异常漂亮,可若是照着这个尿性继续发展下去,我基本可以想见这张脸若是不藏起来,会给将来若还是手无寸钉脚无寸根的我带来多大的麻烦。
于是,我很慎重的用化妆品把画风改了回去,并添了些淡淡的看起来像是新生的雀斑,然后心满意足的去吃中秋晚饭了。
最近园子里来了几个邓姨才买的小姑娘,一个个水灵灵的,可那眼神依旧是畏惧和惊恐,但园中姐妹都麻木了,因为那不过是一个必须的对现实妥协的过程罢了。当中我发现了一个十分有趣的小姑娘,那个傲娇劲,真心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原先是富家小姐,哪怕是被打了也不肯乖乖学艺做事,当然了,跑了无数次,被抓住无数次,自然也就被打了无数次,怕疼的那个模样特别惹人怜爱,只可惜,这园子里的姐姐妹妹最讨厌的便是她这种怎么都拗不过劲儿的,于是我决定做个好人,开导开导她。
她几乎每天都被罚不准吃晚饭,不用减肥的小身子骨也不知能不能受得了,于是我带着我富裕的点心到柴房去跟她谈心。她那戒备的眼神就跟警惕的猫咪一样,感觉整个人身上的毛都竖起来了似的。不过嘛,到底是小孩,看到点心就什么都不顾了,那个狼吞虎咽,看来也是饿的狠了。
看着她那模样,我就自顾自的说了起来:“想来原先你也没吃过这等苦,只是世道便是如此,容不得你选择,其实也可以用死来解脱一切,但若就像你现在这样死了也就什么都没了,没有人会记得你,就算有,也不会记得你一辈子,你于旁的人而言不过是水上浮萍。虽然活着并不见得就是好的,活着会累会痛,但至少你还能感觉得到,你还有将来。未来有无限种可能,你也不一定就会在这里呆一辈子,待羽翼丰满,小小一个醉花居又怎能困得住冲天的飞鸟?但人总是要为自己谋划,有些事情终归是要面对的,又何必让自己白白受这皮肉之苦。”
“……仇……”她停了嘴,慢慢吐出句话,就跟蚊子叫一样。
“嗯?”
“我要报仇。”
呃,又是一个报仇的老梗,话说我真的不好意思再开口,我怕我一开口各种吐槽出来,别再把人家小姑娘惹哭了。于是我找了些干稻草垫着,坐在她旁边示意她接着说那老梗。全文太长,简而言之就是,她爹原先是邻国一个大官。
说到邻国,貌似忘记说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了,这里名为亘土,算是一个类似“中原”的称呼,至于名称的由来,则早已随历史而去了,这里有着和中国几乎相同的文化传承,当然这里也存在着类似历代西域的地区,而西域更西则是另外一个光景,是不是和当年的欧洲相同我却是完全不知道了。老话说得好“天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所以,现在这里是个三国鼎立的时期,虽然已经鼎立了上百年,而且从某种意义上来讲也算是和平共存,但各国也从来都不曾放弃过一统天下的想法。而云城所属的便是三国中目前最为平和富庶的德安国。另外两国则分别是繁朝和大辰。至于之外的地方,不好细分,因为小国无数,若说统分,则是北荒、细疆(三国以西)和南漠。
好了,回归正题,小姑娘她爹便是繁朝的官,但遭奸人诬陷,皇帝贪恋女色昏庸无能听信谗言,于是就斩了她全家,她被忠仆换出来,但逃跑的路上又遇歹人,几经转手就被卖到了醉花居。话说这种梗已经在小说里看到过无数次了,所以要我有什么反应是比较困难的。但本着“我是好人,我是来开导人的”的精神,我还是说点什么安慰安慰她吧。
“即是如此,那就更不应该像现在这般,你才……呃,你多大了?”
“十一。”
“嗯,十一,你才十一岁,要学的东西还多着呢,先让自己成虎,而后再添翼,才能再说其他,若你什么都不是,你能做什么,而谁又能帮你?这个世上不要总是想着自己有多惨,多想想自己如何才能改变这悲惨的命运,旁的人不一定靠得住,只有自己不会出卖自己,明白吗……玉柔,我记得邓姨是这么叫你吧?”
“杨雅茉,我叫杨雅茉。清雅茉莉。”
“多好听的名字,但只在心里记得就好,青.楼名声到底不好听,别损了自家名声,你的家族,可就只剩你一个了,从今往后你就叫玉柔。对了,我叫兰欣,兰草欣欣。”
走的时候我看到小丫头的眼里含着眼泪,但那眼神却又透着坚毅。第二天所有人都发现她像是变了个人似的,想来是我的那番话起了作用,瞬间自我感觉十分良好,交流谈判信心指数爆棚啊。于是我也再没去找过她,只等时间让小丫头慢慢忘却了。
说起时间,时间这种东西当真是最坏最坏的啊,在我还什么都没察觉的时候就已经到了最后:我这一世的15岁终于还是那么轻柔,以一种和我一样无所谓的态度走到了我眼前。
当我还在庆幸古人的发育就是晚,我的大姨妈放过了我这么久,竟然在14岁中间姗姗来迟似的温柔的探望我时,我才在紫鸳调侃似的话语中猛然意识到,貌似,我快15了。
那一天,邓姨十分郑重地坐在我那个小小的屋中,以一种平静如水的语气告诉了我我要从下个月开始接客这个事实,虽然看得出邓姨眼中的不舍,但那终究是这里的生存方式,再无可奈何也是没有办法去回避的事实。我很乖地笑了笑,回了声好,邓姨叹了口气再什么话都没说的离开了。
所,以,当邓姨看见即将接客的前一天我那混世魔王般不可一世追着打手满园子跑的模样时,气得浑身发抖破口大骂,我当然一点都不意外她的反应,即使如此,却还是让我发现了邓姨不经意间展露出的如释重负般的表情。
“公子,你是没看见那天邓姨的表情,可笑死我了,‘欲哭无泪’‘恨铁不成钢’各种都有啊。”大闹醉花居后的第一次武课,因着心情高兴,也就不计较他云天歌之前的那些子烦人事了。
这人有一点还是需要肯定的:有眼色。看着我兴高采烈的样子,当即着小厮去买了几大坛酒并下酒小菜回来说是与我庆祝一番。他心里那点小算盘其实也瞒不住我,前段时间才听紫鸳说过,云天歌酒量虽好,但酒品奇差,喝酒又喜欢喝的尽兴,是以在外很少喝酒,就算喝也只是浅酌,在紫鸳那倒是醉过多次。想来是也没把我当外人了,估计是算准了就算把我惹生气了我也拿他没什么办法。不过,高兴嘛,随他去。
“事已至此,邓娘竟还没把你赶出去,倒也是有情义,只是你这白饭吃的可还习惯?”云天歌一手托腮一手拿着小酒壶晃荡,很是慵懒的看着我。
“话说,我也不算是吃白饭,舞我还是跳得,客人私下的打赏我也有一半都交了邓姨,所以你应该说我这叫有情有义。”我咂着小酒吃着小菜儿,学着他一样的慵懒。“只是,现如今不比从前儿稚之时,这张面皮倒是越来越麻烦了,莫名其妙也不知是怎么长的。”
“呵,兰欣这话还真是……你那话怎么说来着,站着什么?……对,站着说话不腰疼,多少女子求都求不来的事,你竟不想要,该说你才是莫名其妙。再者,我也不觉得你这张面皮有何特别。”云天歌嗤笑的又喝了一口酒。“罢了,说说你现今又如何去这麻烦?”
“化妆呗,把脸画的平庸些,然后点上些麻点之类的东西。或者嫌麻烦,像现在这样干脆只点些麻点。”若我是公主或大家千金,再不济是个有钱人家的女儿,我都巴不得自己能长多漂亮就长多漂亮,可我不是,所以好看的皮囊能给我带来的就只有麻烦。
“你还别说,我今儿都没注意过你脸上的这些,之前来也都点吗?不过你也真是笨,找块帕子把脸遮上不就是了。”
“要说你笨才是,越是看不到的东西,才越是有兴趣想看,人都是有好奇心的。自从发觉这张脸的问题,来的时候就都是修饰过的了,这都快两年了。”
“你晓得的倒是多,不过,我现在也好奇就是了,可那赏钱不也就少了?”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能点得了舞的,有多少是没钱的?况且,我也没多少花钱的地方。”
“哈哈哈,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这词好,你也当真是有趣得紧。去把脸洗了,也让为师见见你的真容。一直觉得你还是个小丫头,便也从来不曾注意过你的长相。”
“为师你个大头鬼。”笑骂着他,我起身去洗了脸,心里本想着惊艳死你丫的,结果,人家只是很淡定的看了看,然后说了句:“变化是挺大的,不过还是个小丫头。”就让我坐下接着聊天喝酒了。我心里那个既失落又兴奋的感觉,想必是没人能理解了。
一边说着些有的没的,一边喝着酒,总觉得这样的日子倒也是怪轻松惬意的,只是不晓得这样的日子又能到几时?
随着小庆祝会的推进,酒坛子早已空了几个,不要觉得我俩好像很能喝的样子,这酒喝在嘴里,说句实在话真心感觉和咱那五粮液西凤酒之类的错的远,主要是度数感觉不够啊。所以,我也算是海量了。但即使是如此,头也开始有些晕了,至于云天歌嘛,和我也没差多少。
从前我总觉得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我就可以准备打道回府了,然而,今儿,想来是我想多了。
云天歌那个该死的,虽说比我喝得多,但真的是定力比我差得多,在暮色西垂还剩最后一坛酒的时候,终于,他的那个所谓极差的酒品爆发了。不知道什么时候移座到我旁边,开始跟我勾肩搭背傻笑叫我公子还说着莫名其妙的话,小厮过来拉他,而他直接提溜起小厮把人家扔到了院外不让进来,并且,最重要的是,扔完小厮回来之后,就开始嘴里念念有词的唱着什么同时手舞足蹈的跳开了,我当时真觉得我的下巴估计这辈子都会在地上再也捡不起来了。而我那有点晕的脑袋瞬间就脑洞大开,觉得《冬天里的一把火》就在我眼前自己跳了起来。
或许是他那神奇的舞姿触动了我,也或许是我坐在门框上看他在院中乱蹦跶时脑袋受了风进了水,总之便是鬼使神差般的和他一起在院中乱蹦跶,我尚显清醒的脑子觉得我是在边唱边跳一个正经舞蹈,而后来我估计我和云天歌基本上是没区别的……
“云,公子。读写(多谢),这,这些年的,不,不,不什么来着……噢,不,吝,赐,教,我兰,兰欣也,没没什么可,可送的,跳,跳支舞,聊,聊表谢意了。不,不过话,话说,你你还能,吹吹得了笛子嘛?”我觉得我当时基本上就是挂在他身上贴着他耳朵说的话。
“笑,笑话,这才喝了区区几坛酒,等,等着。”说完便推开了我回屋里找笛子去了。
就在我感觉我站在那都快睡着的时候,一阵悠扬的笛声却钻进了我的耳朵,那是《绿腰》,虽不常演,却也练得滚熟,合着曲子,我便唱着跳了起来:
深山歆雨雾缭绕,
鸟鸣不绝贯云霄。
慢步细语踯躅前,
恐惊山人不晓眠。
忽闻泠泠声入耳,
抑扬隐现漫山腰。
踏声觅枝寻音去,
风舞张弛随青衣。
琴声徐徐扫喧嚣,
佳人曼曼舞绿腰。
……
正疑惑怎么还没唱到一半就没了曲子,而下一秒,我便已在他怀里,眼睁睁看着他低头吻上了我。我脑子并不是像大多数言情偶像剧里的女主一样一片空白不知所措,而是:“我勒个擦,这货是准备想干嘛!”抬手就准备要呼他一巴掌,只是,估计酒喝得有点多,反射弧绕着全身走了一圈还没到手呢,我就被他抱着进了屋,顺手还关了个门。
当我脑神经发出的指令终于到达了手时,却因着酒精作用的绵软无力以及他贴着我耳边带着绵绵情意与暧昧情欲说的那句“兰欣,我喜欢你。”硬生生从雷霆万钧的巴掌变成了一个饱含深意的轻抚。
于是,那一晚就成了一个略带神奇却又让人无限旖旎的夜。
第二天一早,当我趴在榻上扭头看着云天歌安静的睡颜时,竟第一次发觉,原来他是真的还蛮帅的,浓密的眉毛,微长的睫毛,虽不算笔直挺立,但却不失风采的鼻子,以及那抹薄唇。然而我前一晚为什么竟真的会从了他,却也是个问题,思来想去我能想到的竟只有“报恩”二字,在我对他连一点的男女之情都没有的前提下,我居然就把自己给了他,总觉得自己是否太过草率与轻浮,但我确实是没什么能予他作报恩之用,再加上是酒后之事,所以自我心理催眠安慰之后,也就释然了。
想着自己竟然可以一辈子体验两回初.夜的滋味,我也是醉了。想想之后觉得是在做春秋大梦,但看看床单上的那抹红,又觉得是自己脑子进闪电了。
“几乎一夜未睡你竟还如此精神,想什么呢如此入神。”那“一夜未睡”四个字说的我真是老脸一红,也不知他什么时候醒的,还是那副懒懒的模样看着我。
但毕竟不能总是让我脸红:“没什么,只是觉得我腰疼,在想你腰疼不疼,而已。”然后果然不出我所料的,他有了那么一点点的局促,虽只有一点点,但想到平素他那副模样,这一点点便已是足够了。
“咳。那一会我帮你按一按可好?”原想着能逗他一逗,却不过还是逗回到自己这了。
“好啊,那就有劳了。”我挑着眉,撇着笑,看着他。
这斗嘴仗想来是能说好久的了。
吃过小厮送来的不知道是早饭还是午饭的早午饭,我觉得我再不回去醉花居,估计邓姨就真的该把我赶出来了:“我回去了。”
“兰欣,你等一下,我有话跟你说。”
“嗯,你讲。”
“我,我要回京城了,原本昨儿个就是打算与你告别,却不想喝得有些多了,竟把此事给忘了。”他轻笑着。
“噢,知道了。可是家中有事?”我平淡的看着他。
“你怎知我家在京城?”他的眼中闪过了一丝惊讶和迟疑。
“因为你说‘回京城’,说明你自京城而来,而据我所知你在云城已有近七年,便是17岁到此,若你家不在京城,我想不到你用‘回’字的理由。”我若无其事的解释道,我从小到大自认的唯一优点就是字里行间的信息采集能力。
“你这般聪明。是,父亲重病。所以,不知你可愿随我一起?”他笑的温柔,就好像在等着我答应。
“那便是要为我赎身了?”这次换我轻笑。
“正是。”他神色如常。
“做妾?”我接着问道。
“是。”他说这话时的神情,仿佛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虽然你非李甲,而我也不是杜十娘,但是,我不去。”我正色的看着他。
“什么李甲杜十娘,我不明白。”他的惊讶比之前更胜,像是我做了个十分不可能的决定一般,“但你为何不愿?”
“先谢过你的询问语气,而不是命令。你我相识一场已是缘,但,想来今生你我并没有这夫妻缘,因着我只把你当朋友,却从未有过男女之情,即使从前有过,也早已在这五年多的相处中消散殆尽。我知你觉得我委身于你便是你的人你的责任,理应随你走,可我不喜与人分享夫君,况且,我心里并没有你。这么说你可明白了?”
“我真不懂你在想什么,你宁可栖身青楼也不愿随我去享荣华,这道理我不明。”他敛了神色,疑惑异常。
“或许不是现在,但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所以,我走了。”言罢我转身就准备走。
“慢着。你既不愿,我亦不勉强。只是,这你拿着,就算,就算我为你尽得一点责。你也非常人,若何时想通了,就来京城吧,想那醉花居也困不住你。”云天歌放了一袋银子在我手上,叹口气转身进了屋,徒留我与那嘴张着能放进鸡蛋的小厮在院中吹冷风。
我冲小厮笑着挥了挥手,转身出了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