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正月初二,林青便带了早已备好的礼物上路了。他要去底下障里替儿子世才请先生去。那先生就是我们刘家的十三代叔祖刘人瑶。人瑶的老家在离我家不远的荷叶湾。我们刘家原是书香世家,自景詮公在大明永乐二年迁居湘西北后,一直翰墨传家,簪缨勿替。人瑶家学渊源,自幼习文。但他并不以文事闻名,而以武学名噪一时。原来在他十一二岁的时候,家乡来了个游方的和尚,看到这孩子聪慧好学,又长得象个善才童儿似的,爱之不胜,便哄着他跟自己学武。孩子本不肯学武,他却把孩子带进了林子里,演示了好些功夫给他看。那些功夫便象戏法似的,孩子好奇,一下子就被吸引住了。从此,他便偷偷跟着和尚师傅练武,二十岁后,跟着师傅行侠江湖,帮着师傅完成十万八千善事的心愿。待心愿完成时,人已老迈,息影江湖,寄居在家兄人瑛的家里。人瑶有兄弟三人,大哥人瑛,他居老二,还有个三弟人琼。三弟早年出了天花,成了个**子,没有成婚,中年时便去世了。他随乃师干些劫富济贫的事儿后,曾经受到追缉。他怕兄弟受到牵连,便让他们偷偷迁居到底下障里去了。那“障”何以叫障,无从可考,但它的意思与原字似乎关系不大,在这里作名词,是某处江防的意思。我知道的有个黄花障,在沅江边,我父亲幼年时便去那里替财主放过六年牛,十四岁才回到自己的家乡。我曾经听父亲说过他小时候的事情,所以有个印象。沅江边不知有多少个障,我去过的只有人瑛的家乡观音桩,据说过去就叫观音障。那块地方的人善养鱼,各家各户都有鱼塘。那习俗至今仍在。林青每年秋冬之季,常去底下障里贩鱼到家乡来买,不想就落脚在人瑛的家里。由于独特的家乡口音,很快就与人瑛一家认了同乡。交谈的结果,人瑛知道了他是老表的儿子。但他不愿泄露自己的秘密,所以他知林青,林青却不知他。后来林青结识了人瑶。人瑶自是豪爽得很,他才说出了与林青家是亲戚的事儿。他又无所事事,又恋着老家那块热土,所以提出了要跟着林青学贩鱼的事儿。后知林青并非真正的生意人,只好作罢。林青知道了他们是自己的同乡,所以每次贩鱼都是到他们那里,一回生,二回熟,他们家的后生们也和林青成了朋友,便不时把二叔的事儿说给林青听,林青这才知道,那糟老头儿原来是个异人。爹一说到要给才儿请师傅,他立刻便想到了人瑶。这不,才正月初二,便替儿子请师去了。年节之时,天气还很冷,人们不去走亲访友,便只有在家里烤火。人瑛人瑶正在堂屋里火堂边说话儿,便听得门外有人叫道:“二位伯父,拜年啦!”他们抬头一望,认得是林青,便说道:“是贤侄,快来烤火。”把他让到了火塘边。人瑶道:“青儿,你知道我们是你伯父啦?”林青道:“是爹告诉我的。今天他老人家特地让我来给二位伯父拜年,另外还有事儿麻烦二伯父帮忙。”人瑶摸了摸胡须,说道:“我这糟老头儿,能帮得上什么忙?”林青道:“这个忙唯有你老能帮,别人还真帮不上。”人瑶来了兴趣,道:“是什么是儿,你说说看。”林青道:“我爹最痛爱的是他的孙子。偏偏有人对爹说,这孩子是个当武官的八字,可一时找不到先生,后来我把二伯父的事儿说给了他他高兴得什么似的,立马就要让我来请二伯父,我说过年后给伯父们拜了年,顺便再说那事儿,爹才耐住了性子。”“这孩子多大了?”人瑶问道。林青道:“九岁了,今年就满十岁。身体可好,人也聪明。你看了一定喜欢。”
“这虽然是好事儿,可我一生还没收过徒弟,不知教得来教不来呢。”人瑶有些犹豫。林青道:“那孩子虽然极老实,却不是憨憨的那种,脑筋道是蛮灵活的。人虽不狡猾,却很聪明。才九岁,力气却是很大,比一般孩子要强多了,我挖荒地时,他还能帮着干一阵子呢。”人瑶道:“听你这么说,我倒动心了。我平生遗憾的事是连个徒儿也没有,或者他还真与我有缘呢。反正在哥这里也无所事事,教教徒弟也好,免得把这一身功夫带到土里去。”林青见二伯父答应了,很是高兴。当晚,便在这里睡了一夜。第二天早饭后,便与人瑶一起回蟠龙塘了。到了高家,富贵接着,一同去火塘边烤火。两人闲喧了一会儿,均感岁月匆匆,人生易老。当年表兄弟在一起,恍如昨日。现在都已白发苍苍。人瑶更比富贵大了十多岁,看起来那容颜虽然并不比富贵更老,但头发也已经花白了。两人嘘唏了一阵,林青已把世才找了来。林青让他叫伯祖父,他便甜甜的叫了声“伯祖父好”,把个人瑶喜得什么似的。他拿出两个圆圆的泥弹递给世才,道:“这是我的师傅当年给我的见面礼,我把它送给你。今天就叫我伯祖父,以后可不许再这么叫了。”富贵和林青听人瑶这么说,知道他是肯收下这个徒儿了,心里暗暗高兴。世才刚满九岁不久,却有十多岁的样子。人瑶把他拉到身边,仔细地打量他,又握了握他的手,摸了摸他的身子骨,颇为满意。他对富贵道:“这孩子秉赋倒还不错,虽算不得极品,却也是出类拔萃的只要肯用功,将来不难大成。”原来徒弟择师,师傅也在择徒。人瑶以前也曾有过徒儿,只是那徒儿不学好,后来被人瑶放弃了。以后一直就没碰到个资质好的。这世才长得实在太好,但人瑶却并不怎么注重孩子的外表,只注重资质,特别是他的筋骨。在他看来,才儿的资质只是一般,体质却是特别的好,内功很难练到极致,但习练外功却是绝佳材料。金难足赤,要找到才儿这样的人选已经是十分不容易了。他选中了这孩子,心里特别高兴,不由得对着孩子多看了几眼,觉得这孩子好生面熟,但老想不起在哪儿见过。直到吃饭的时候才猛然记起,原来是若干年前,在杨柳衬的年画上见过一个孩子,与才儿有八九分相似,不禁暗暗称奇。人瑶虽然极喜欢才儿,却生怕和孩子弄得太庸俗,不敢和他太亲切。饭后,富贵悄悄问人瑶道:“孺子堪教吗?”人瑶点点头道:“这孩子体质好,资质还可以,但不是顶好。不过你放心,功夫练成后,做一个武官可是绰绰有余。接着,他们商量起拜师的事情来。富贵道:“拜师可是件大事,得选个黄道吉日才行。”人瑶可是个随便惯了的人,对富贵道:“选日不如撞日,就明天吧。明天早饭后就行拜师礼。”第二天早饭后,人瑶写了个师傅的牌位,点上了香亮,供上师傅的神位,让世才给师祖行了大礼,然后又向师傅拜了八拜,便算是拜师完毕。接着,师傅向才儿讲了些师门的要求,以及所要修习的内容。他告诉才儿,习武之人首重武德。这武德第一条,是不得以强凌弱,欺男霸女。习武之人,武功自是高人一等,打架斗殴自然占着强势。若不讲究武德,倚势欺人,虽可得一时之逞,可强中更有强中手,最终定是身败名裂,害人害己。武德第二条,便是不得欺师灭祖,败坏门风。说到门派,他却为了难。师祖原本是峨眉派掌门师兄的小师弟行痴,因为下山行道的时候,失手打死了人,被逐出了师门。行痴苦苦哀求掌门,掌门才勉强答应,只要他完成十万八千善事后,便允许他回归本门。可行痴才完成了一半,因操劳成疾而去世了。临终时嘱咐人瑶代他完成善事,然后持着本派的镇派之宝锟铻剑上峨眉,回归本派。可人瑶完成善事后回归本门时,掌门已经换了三人代,那新掌门还该叫人瑶师祖呢。他可不愿意当个小辈,所以不肯收留人瑶。人瑶只是因为师傅的吩咐才上峨眉,师门不收,他也没法子。他又是个心高气傲的人,哪肯看人眼色?于是,在师傅坟前把一切禀告了师傅,焚烧了功德簿,然后作罢。这时人瑶已经六十多岁了,便金盆洗手,息影江湖,回观音桩人瑛处隐居,一晃便过去了五年。现在要告诉才儿的师门,一时怎么说得明白?他只得把师门的事儿详细地给才儿说了一遍。末了他对才儿道:“以后行走江湖,如果有机会,不妨为峨眉出些力气,以报答师祖深恩。至于回不回峨眉派,也无关紧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