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萍萍家,萍萍决定去农校复读了。我和她高一时在那儿读了一年书,以前是全省为数不多的农中,那年作为普高第一年招生,现在又改回农中了,可以考系统内的农专和农大,听说升学率高些。我们聊了会,却再也恢复不到以往轻松豪迈的心情,沉重的升学压力就像一座山一样压在我们心上,我们互勉了一下,互相祝福再见面时就都是大学生了。
我晃晃悠悠地来到老宅前,院墙上还立着那个车圈当招牌,院墙又变矮了,在大门外边就可以看到院里。我推开永远半掩的老薄木门,跨进院里,右边那两颗枣树一前一后列成一列在冲我招手。
在我很小的时候,爷爷奶奶就买了两颗小枣树苗种进了院子。两颗枣树创造了奇迹——全都活了下来,第二年就开始结枣了。
每年枣稍微长大,奶奶就牺牲了午休,防止调皮捣蛋的男孩祸害,“花红线”后,奶奶看得就更紧了,直到八月十五前,找一个好天,全家人齐上阵,欢歌笑语中,假如那年巴虫子多,那就再加上不时的嗷嗷叫声中,把树梢上的都打下来。把树叶及其他杂物检出去,剩下通红通红的小枣可真是诱人啊!
我们孩子们一直在吃一直在吃,真甜!不愧是“金丝小枣”呀!
金丝小枣一直号称是我们家乡的特产,长这么大,我却从没见过一片枣树林,只在几户人家院里看过,基本上也就一两棵,听说河西那边全是枣树林,我真的很想看看。
奶奶家院里这两颗枣树也是一笔很大的财富呀!红枣却从没卖过,我记得有一年枣长得忒别好,收了好几麻袋,周围的邻居们远远近近的亲戚们都收到了一些我家的红枣——那可是大自然的馈赠呀!
爸爸妈妈从北京回迁后,住的那两间小西厢房早已经不在了。那是两间特别小的小小的土坯房,分里外间,南侧里间除了东面的炕几乎没啥空地了,北侧外间除了灶台大缸外也没啥空地了。这房应该是爷爷奶奶盖的,也曾经算是爸爸妈妈的婚房吧,也是我们四个的婴儿房少年房吧。大哥和二哥白天在这边吃饭啥的,晚上是在爷爷奶奶那屋炕上睡的,特别是冬天一大任务就是给爷爷奶奶暖被窝。当然爷爷奶奶日子好过些,有点好吃的你想先轮到谁呢?
我们小家一直到我八岁快九岁也就是虚岁十岁那年冬天才搬走,那两间小小房里有着我浅浅的回忆,我记得冬天的赖床,妈妈大锅做饭的热气。我深深记得爸爸某次过年回家时,我给赖床的爸爸扎了两个小小辫。
爷爷奶奶一直住在北面三间土坯房里,一明两暗(敞开屋门的话)的正房或是一暗两明(关上屋门的话)的正房,想当初也是响当当的房子,也是他们自己盖起来的吧。听说他们那辈哥仨分家的时候,可是没啥可分的。
我推开沉重的外屋门,黑乎乎的,走进里屋看到爷爷奶奶围着被窝坐在炕上聊天呢,幸好前几年把窗户换成玻璃的,屋里不太黑。
我像每次一样去踅摸着看墙上那圈黄色的纸画墙围——西游记里三打白骨精的故事,那是我的美术启蒙地带呀!没了,没了。
“爷爷奶奶,咱们去那边过年吧。”
“好嘞。”爷爷下炕穿上老头鞋,去外屋摸索去了。
奶奶从褥子底下掏出缠脚布,把变形的小脚一圈一圈缠好。我看着奶奶的动作,觉得那样的亲切,不禁替奶奶心疼。
“疼吗?”我禁不住抚摸着奶奶缠好的“纤纤玉脚”。
“不疼,就是不能走长道。”奶奶就像一个老小孩一样乐呵呵地说。
“那缠的时候肯定疼吧?”我猜度到。
“肯定疼呀,你想把脚趾头生生往上掰,按到脚背上,能不疼吗?我都疼昏过去了呢。”奶奶咂着牙花子,好像回到了那个可怕的场景。
我心里遥望着那个可怕画面,替奶奶心疼的揪了起来。
奶奶一辈子绝对算是那命好的,多半辈子在各个年代各个岁月平平安安过来了。
在娘家里不是老大,没怎么吃苦。嫁给爷爷虽然没大钱却从不缺小钱,爷爷长的高高大大,没有恶习,脾气也很好,又有一门手艺。最重要的是一辈子没计划生育却只生了爸爸一个,这在那动不动生上七八个甚至不时有难产而死的时代,简直是奇葩,老话“一个孩子穷三年”,你就想想当年我奶奶跟同时代的妇女比,活的多滋润。
娶了媳妇我妈妈后,奶奶就彻底享福啦,也算是“多年的媳妇熬成婆”了,关于太奶奶太爷爷的记忆我一点也没有,好像很早就过世了。我妈妈脾气太好了,从不会吵架,因此我们家从没有婆媳之争。奶奶再也没下过地,偶尔的偶尔也去晒场里转转帮帮忙,高兴地话帮我们热热饭妈妈就可高兴了。
奶奶脸色比妈妈都好看,皮肤白白的,只有少许浅浅的自然岁月痕迹,就像书里画里的老太太。
在我的眼里,奶奶一直就像一个快乐的小孩一样,我曾经想过,这样活着真好!却从没想过奶奶曾经有着这样的惨痛。
“给我拿一下那个篦子。”奶奶捅捅我胳膊,指指炕梢柜子上的梳头篦子。
我走过去,拿起篦子冲着阳光看了看,密的只能透出一绺一绺的的光,把它递给奶奶。
奶奶抹了口吐沫,从上往下抿她那不太多的头发,抿透了,绾了一个旮嗒鬏,罩上黑网子,套上新做的斜边扣的袄和裤,穿上新做的小脚鞋。
哇,在我眼前出现了一个精神抖擞的看上去五十多岁其实七十多岁的老太太。
外屋没人,看样子爷爷早就一个人朝前走了。
我拿起爷爷奶奶的包头前带路,包里面装着他们这几天在新房住所需的东西。奶奶迈过里屋门槛,迈过外屋门槛锁上门,迈过大门门槛锁上门。
奶奶颤颤巍巍却又轻松无比走在前面,腰挺得直直的,开心的回应着邻居们的话,说不去北京了就老死在这儿了。我心一惊,这么大年纪的老两口可怎么让人放心呢?
爷爷身体一直很好,奶奶的哮喘一直纠缠了好多年。我小的时候,一到冬天,奶奶基本就不出屋了,围裹着被子坐在炕上,不停地咳嗽,让人揪心;我们住到新房的头二年,每次过年都需要哥哥们背过来过年;后来淘换来一个偏方,每天就着糖水呲一个生鸡蛋吃,不知是偏方管事呢,还是过了发病危险期,,就此治好了纠缠奶奶多少年的哮喘。
这十来年,奶奶身体越来越好,哮喘基本上不影响了生活,头发也逐渐由白变黑,开始还需要搀着过来过年,这三四年就自己走过来了,我们还是不太放心每次都跟着人,毕竟年纪大了,路不短也确实难走,坑坑洼洼的土路,要是再赶上下雪,简直泥泞不堪。
我紧跟着奶奶,轻声地问:“为什么不去北京呀?”
“哎,老了,你爷爷不愿意去,我只好随他了。”奶奶愤愤不平地说。
我轻声地笑了,这才是我奶奶嘛,奶奶很喜欢新奇的东西,思想及其开放,是一个及其可爱的老奶奶。
“那行吗?就你们俩人。”我担忧地问。
“没事吧,你大哥不是在县里嘛,主要是你爷爷怕拖累你们,哎,真是地,住得好好的,干么呀?”奶奶还在抱怨着。
奶奶以前到桥口营帮妈妈看过一段时间大哥大姐,这些年也不时地对我们回忆起那里的风土人情,说路是那么平,还有路灯等等。
我没有说要不您也去吧,那样爷爷一个人在老家就太惨了。别看奶奶一辈子唧唧喳喳,爷爷一辈子不言不语,但家里拿大主意的总是爷爷,奶奶是忠实的执行者。
爷爷奶奶这辈子都是传统的人,老话“有福不出门”,离家背地的人,那是“苦命的奔波的”的人,假如一辈子没出过“门”,在村里一直到老到死那是修来的。“出门”在我们老家意思是出村去外面串亲戚了,买东西了,出去闯荡了等等。
爷爷奶奶也曾经短暂在天津呆过,我有两个姨奶奶在天津呢。
那年**奶过世,**奶也是奶奶的堂姐,**奶的亲姐妹们都来奔丧。一位姨奶奶来自天津,一位姨奶奶来自附近的村子,两位亲姐妹都六十多岁,面目做派那样不同,典型城市人和农村人的老奶奶代表。一切在丧事巡村时让我那样记忆深刻,天津姨奶奶那儿搀扶的小女孩子们众多,我根本靠不上前,只能服从大人们安排搀扶着那位孤零零来自附近村子里的老姨奶奶。巡村的场景好像就在眼前,那种小孩子们的势利呀!
我们四个有时开玩笑地说,要是爷爷奶奶在天津“老”下脚,那我们就是天津人了,奶奶就会附和我们“你说谁知道这样呢?”,我们就哈哈大笑“那就没我们了呀!”。
故土难离呀!
我跟着奶奶一前一后向着新房走去。
一进院子就听到屋里的笑声,一个稚嫩的声音唱着甜甜的歌,哦,小美美来了。
美美就像一个可爱的小天使那样美丽可爱,到哪儿都是中心,给所有人带来了欢歌笑语。
想想我那悲催的童年,真是不服命不行呀!
我奶奶急忙进屋哄她的宝贝重孙女去了,我把东西放进爷爷奶奶这几天睡的东屋,也加入了哄美美的行列。
“年”就在我安静地读书中,在表面上家里一片平静祥和中其实私底下无数次协商中度过了。
爷爷彻底退了休,老宅一锁了事,正式留在新房居住。
大哥答应抽空就回来看看。
我们把爷爷奶奶也托付给了“近门”,拜托他们不时看看是否需要帮助,虽然爷爷奶奶生活自理没问题,但毕竟岁数大了,跑腿上高什么的不行了。
“近门”在我们老家就是同姓里血缘关系最近的那拨人。什么爷爷大爷叔叔堂兄堂弟等等。我们村里一个祖宗的韩姓共四支,我们这支人丁单薄,家谱上我们这支的册子比第一支什么的册子薄多了。自然地我们这支辈分就偏高,其它支个别同龄人管我叫姑奶奶,真是让人尴尬。爷爷哥三,大爷爷解放前闯天津,就留了下来,有女儿三人,和老家基本上没了来往。稀奇的是二爷爷家和爷爷家一样只有大爷一人,大爷家也二男二女,只不过顺序稍有不同。
安排好所有的事后,爸爸和妈妈和二哥和我正式踏上了去往北京的征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