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问走出电梯,经过走廊,通往玄关的感应门自动打开了。
在他旁边的是数十个信箱,大部分都被塞满了广告,“周三的pizza,美味可口,绝对不容错过,现在购买便宜50%!”之类的,“平时上班的辛劳酸痛,有我们给你消除掉!”这是几个穿着粉色护士服的年轻女子的全身像,似乎比文字本身还要抢眼,虽然的确有不少同事被吸引,他们下班了也会去她们的店里休息一下。
海问无视这些,饥饿的胃让他迅速往超市走去,刚刚病愈的身体却没有办法提高速度,胸口随着步伐的迈进越发澎湃,心跳的速度不算很快,但是有一种往下掉的错觉,气有些缓不过来,海问右手抓着心口,痛的难受。
他必须先休息一下。
一个女子从海问身旁经过,她疑惑的看了一眼,大概是认为这个晚上走路不稳扶着墙站着的家伙有些可疑,她迅速就走了过去。
海问脑海中还浮现着刚才在电梯里见到的景象,那个荒芜的公寓楼,长满锈迹的电梯,给他的印象很深,可能是跟每天看见的干净而上档次的高级公寓相差太远了。
“不过那绝对不是错觉。”海问深深知道这一点,那几秒钟,他不至于看错,而且那画面也不是他能想象出来的,毕竟从来都没有往这方面想,天天都看着的住所,理应就是原来那个干净的样子。
看见的不是幻象,那就肯定有缘由。
扶着墙站了一会,因为贫血而导致的头晕恢复过来。
“小兄弟你似乎有些不舒服?”
旁边打开了一扇门,露出微弱的黄色的灯。一个巨大的身影冒了出来,说话的人似乎就是他。
“坐一坐吧。”他又从屋里拿出来两张凳子,给海问一张,自己在另一张坐下。
“那我就不客气了。谢谢。”
这里是一家杂货店,卖一些小电器,门口放着饮料贩卖机,他经常来光顾。店主是一个外地人,看店里贴着的海报和装饰,大家都会推测他可能是大阪人。而实际上周围的人都叫他“大叔(おっさん)”,很奇怪,一般大家的称呼都是“田中先生”之类的称呼“姓+先生”,而不会叫的这么随便。
“喝?”大叔将一罐功能饮料递了过来,类似与国内的红牛,“Himan。”
“大海的海,疑问的问,大叔,你的发音很不好,是海问,不是himan。”海问接过他的饮料,啪的一声打开了易拉罐。
这个大叔人虽然很怪,其实大家也说不上是哪里怪,也许只是因为他说话轰轰声,而且从来不告诉别人自己的真实姓名。
不过海问挺喜欢跟他相处,来到日本之后,经常来这里跟他说话,目的是为了练日语,也就顺便买了几次东西,多半就是现在手上拿的这罐饮料。其实,门口的饮料贩卖机,严格来说也不是他放在这的,所以海问几乎没光顾过他的生意。
大叔完整的目睹了海问遇到车祸的过程,那天也是他找到了附近开着研讨会的外科医生,所以其实说来,算是海问的救命恩人。
“看来你恢复的很好。”今天的月色不错,两人就坐在门口,看着夜景喝点小酒。
海问想说一点都不好,刚才还头晕,看到古怪的画面。不过他没有说,只是点了点头。
“刚才你楼下那边,来了一个军人。”大叔不管上下文,没有由头地说。
海问好奇地盯着他,可大叔目不斜视地看着月亮,又喝了一口酒。
“在这里,应该叫自卫队。日本没有军队,所以就没有军人。”海问以事论事。
大叔算是很现代开放的日本人,对此也没有什么意见,海问知道这一点。要是换成一些激进分子,估计现在会骂起来。或者偷偷想教训海问。
“你要是觉得身体有什么不对劲,或者精神恍惚,看到古怪的东西,就告诉我,我认识很好的医生。”大叔接着提议。
“一定。”海问只是点头,心里却是想着绝对不能告诉他,听起来像是要给自己介绍精神科医生,他觉得过段时间自然会好的,看精神科医生海问本来不介意,可是那不在医疗保险报销范围内,他付不起。
“大叔,你会不会发呆?”
“会。”
“发呆的时候,眼前的东西变得不一样了,像去了另一个世界一样,感觉十分真实。有过吗?”海问追问。
大叔侧头看了一眼海问,“你那是发白日梦发出了一定境界。”
“哦,原来这样。”海问接口道,“你以为我会相信吗?”大叔果然不能帮我解答这种问题。他心里想,然后站了起来,“我去找饭吃,再见。”
“再见。一路走好。”大叔很快就将两张凳子收了回去,随后就把门关上。
海问结果没有去超市,就近在一个7-11便利店买了个泡面,然后回到了公寓里。
这一次坐电梯,海问特意留意,但是那些画面却没有再次出现。看来电梯不是充分的条件,刚才肯定还有别的因素,只是自己没有考虑到。
不过,电梯的特殊之处,其实不多,最大的就是作为一个竖井结构,加上电梯间这个铁皮箱子,导致内外的隔绝,也许再加上什么条件,就能再现那个景象。
那个破败的楼梯间,生锈的电梯内饰,都让他想起家里的那栋富有历史的老楼,那个让他们一家有了喘息机会的新的家,这对于身体并不好的母亲而言,几乎间接延长了性命一般。
海问的母亲不是当地人,父亲年轻时外出过好些年,回来的时候就带着他的母亲和还是婴儿的他,所有并没有人很清楚这位陌生绝世美人的身世,而父母对他也还没有说太多关于母亲过去的话题。
故乡在一个三面环山剩下一面是海岸的地方,白天偶有密云,黑夜则被星光笼罩,宛如一个仙人洞府。他幼年的时候,时常往家后的山上跑,被蛇虫咬过无数,每次都幸运地从毒口苟且活下,身体也因此有了抗毒性。可不但如此,一次与其他小孩打架,两人都打出了明火,见了血,然后那个小孩就死了。大家都说是中毒死的,然后周围的乡民就开始传言,那个小孩的死是因为碰了他的血,才中毒死的。
他的父母四处带着他寻访名医,检测的结果都显示他体内的确有微量毒性,可并不会致命,最多只是发麻的程度,这种毒性对他也并没有伤害,加上深入骨髓,已经无法消除。无害的说法乡民并不相信,于是孩子和大人们都逃离他们一家。
海问完美地继承了父亲和母亲美好的形象,可这张混血儿一样的小脸上却总是阴云密布,完全跟可爱关联不上。
这样与世隔离、门口每天都被扔满垃圾的生活过去了几年,一个陌生人的电话响起,海问接的电话,没听出来是什么人,只是那冷漠声音所说的每一个字,从此刻入了少年的心。那是一个通知电话,他们一家移民香港的申请,通过了。
他们一家于是搬到了香港。他们也没敢去投靠早年来到香港的亲戚,只是跟父亲年幼时的一个老朋友保持来往。而过了几年,他也逐渐从隔离的阴影中站起来,尽管没有完全走出来,可表面上看起来已经不如以前般逃避与人接触。在大学毕业之后,就独自离开了故国,来到了陌生的土地。
……
吃饱饭发了会儿呆,结果刚躺到床上,就不是很安然地入睡了。他梦见了那次意外。
天亮了。
海问不得不起来,换上衬衫西裤,就出门到公司去了。对了,海问已经是社会中人了,他知道在这里工作,仪表是很重要的事情,因为很多日本同事,不管男女都会好好打扮一番。
浓妆淡抹总相宜,女的口红粉底,男的摩丝香水,衣服总是烫的平整而没有褶皱,皮鞋也是亮锃锃的。
见面的第一句话是,精气神饱满的“早上好(おはようございます)“,每个人都尽可能的看起来像是昨天刚发了奖金一样。
海问作为一个异国人,本来也是有相当觉悟要入乡随俗的,可是没坚持下来,半年后就原形毕露,当他骑着白色单车飞奔到公司后,发型其实也是相当有立体感的。
“早。”这是川洋,一个微微有些胖的三十几男人,说话总很有笑意。“是半个月了?你身体恢复的怎样,感觉还好?”
“托你的福,现在都能活蹦乱跳了。”本来海问脑海中出现的是这句话,其实是电视剧里面的台词,一想,觉得说出口的话自己会吐出来,作,于是只说,“早上好,川洋桑。我的身体已经没什么了,谢谢你的关心。”
两人一起走到电梯口,电梯就自动打开了,他们进去之后,按下7层的按钮。
“海问,你听说了吗?那件事。”川洋突然说起八卦来,一般在普通同事之间算是相当罕见了。
“那件事?”海问痛恨这里说话暧昧不明的方式。
“就是那件事,那件事。你半个月前不是遇到车祸了吗?就在那之后一个星期,公司总部那边一个同事,死了。”川洋看着不锈钢的电梯门,也许是在看自己的倒影,并没有看海问。
“什么?怎么死的。”海问没想到,竟然这么巧公司两个人同时出事了。
“听说是过劳死。好端端的一个人,身体一直也没什么问题,突然那天下班回家的时候,走着走着就倒下去,然后就没再站起来了。那晚上似乎他们去了娱乐街喝了点烧酒,没想到那竟成了最后一杯酒。改天我们也去喝点,不多喝点也许以后哪一天突然就不能喝了。”川洋左手拇指和食指做了个喝一个小杯酒的样子。
海问笑了笑,这个酒鬼,一般人在这个时候应该是担心自己不要步那人的后尘吧。他竟然担心的是酒要趁活着多喝。
“听说丧礼都办的差不多了,明天就下葬,那人是福冈人,所以葬礼就在我们这里举行,公司的人都会去参加。”
“这样子。”海问正想打听一下具体的时间地点,可电梯在这个时候打开了,两人也就不再说话,赶忙打卡上班。
进到办公室,一片安静,海问也融入到沉默里,兢兢业业工作。
很快就到了下班时间。收拾好东西,海问就回去了。今天在午饭的时候,他已经打听清楚了明天葬礼的地点,是在一个山上,那里有火葬场,早上的时候会由家人点火进行火化,然后也是由家人收拾好骨灰,放到盒子里,再进行下葬的仪式。
第二天很快就到来,事情也如一般习俗那样进行的很顺利。
也许因为是总部的同事,这边的人都不大熟悉,所以气氛并没有太悲伤。而死者的家人,已经哭过闹过一段时间了,现在也只是穿着一身的黑色衣服,默默的站在一旁,看着死者,准备火化。
忽然响起一阵电话铃声。
所有人都被这阵打破死一样沉默的铃声惊醒,一起朝声源看去。
海问不好意思点着头,看了一眼电话,离开了位置,走到一棵树下。
”大叔?你怎么有我电话。“打来的是杂货店的大叔。
”有一次你让我替你留意一张CD的时候,不是留过电话吗?不说这个,你现在哪里?”大叔似乎在户外,风声很大,加上他说话本来就轰轰声,海问差点没听清楚。
海问实在没想起自己曾经留过电话,不过也不在意,”我在参加同事的葬礼,被你这电话害死了,明天上司要肯定要找我喝茶。“
说到这,他不禁朝人群看去,果然那个满脸胡子的上司大森正狠狠的盯着自己看,海问连忙露出一副不好意思的神情。
一个黑色的身影闪过。
在一群黑色的人里面,大家都是静止画面,唯有这个身影在动,而且问题在于,这个身影所处的地方,是人群前方的空地,是死者所处的地方。
”诈尸?“
可海问仔细一看,发现死者还躺在棺材里,双手还放着在肚子上方。一个MIB站在棺材边上,他戴着墨镜,看不清样子。
海问觉得奇怪的是,难道那是死者的亲属?可为什么在大家默哀的时候,走到棺材边上盯着死者看,怎么想都不是一个礼貌的习俗。
结果默哀结束之后,大家却像没事人一样,继续盯着棺材,身旁的一个主持人也继续着他的演讲,说的是天主教的东西,看来死者是一个天主教徒。
”什么?那个家伙在干嘛?“海问不禁喊了出来。
”你说什么?谁在干什么?“耳朵传来的是大叔疑惑的声音,”你在忙我就先不跟你说了,今晚记得过来我这一趟。“
”明白,话说是什么事情?“海问随口答应,可是眼睛还是盯着那个MIB看。
只见那黑衣人弯腰,然后从棺材里将死者抬了出来,扛在肩上,在众目睽睽之下转身就走开了。
海问眼睛都挣破了,怎么有这么过分的人,没看见大家都在等着让死者入土为安吗?可是那MIB步履平稳地继续走出空地,草地上只留下他的脚印,可瞬间就被风抚平了。他把死者放到一辆黑色面包车的后座里。
”喂,你在干嘛!要把那东西带到哪里去!“海问惊讶于大家无动于衷的同时,还是试着阻止,没有这样的习俗吧,这算什么葬礼。
”海问,你在干什么,乱喊啥呢,还不快回来!“川洋低声招呼海问,他就在人群的最后,向海问招手。
”你来了就知道。先这样了。“大叔没有回应,也许是认为海问最后说的几句话莫名其妙,就直接挂了电话。
把电话放回口袋里,海问指着那个MIB和黑色面包车,对川洋说,”那里啊,那黑衣人把尸体都带走了,你们这里的葬礼是这样的吗?“
川洋一脸疑惑,看了看海问指的方向。“你说啥呢?什么黑衣人,这里所有人都穿着黑衣好不好。别说话了,安静,你看,火葬马上开始了。”
海问循声看去,果然发现死者的亲属已经上前,空地上也多了一个手推车,一个身影正躺在上面,然后亲属推着手推车,向火葬场移动。其他参与葬礼的人,则留在了原地。
怎么那里又有一个尸体,那刚才我看到的是什么?
海问心中疑惑,回头一看,哪里还有什么MIB和黑色面包车,而在死者和亲属都离开之后,大家都安安静静地散了。
”什么回事?刚才那又是我的幻视?“
骑上单车,海问向着山的另一侧骑去,刚才的面包车就是朝着这个方向离开的,他要去看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