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东月国皇宫停留数日后,北寒王炎无诀一行人整装回程。回程的安排同来时一样,君上及众贴身侍从轻装前行,华震统领率羽林军大部队紧随其后。是日,天色渐晚萧风四起,一行人已出了月牙城郊好些里地。
灰蒙的天空笼罩大地,道路两旁林木成行,枝叶在风中窸窣作响。数个身着青衣的矫健男子骑马在前开道,油光滑亮的骏马拉着三架宽大马车位于队伍中央,其后亦有数人随行。马蹄“嘚嘚”敲击着地面,和着阴冷寒风,行过之处溅起阵阵尘雾。
窗帘被风掀开了一角,车内的男人冷眉微蹙,一脸黯然。不知道她现在怎样了?今日未出月牙城时,他已派高安前去藏娇阁找她。理由其实颇为牵强,只道是用五十两银子为鸾换回匕首。匕首固然是要换回的,那是父王留给鸾的遗物。假若她知趣,就应该亲自将匕首送回来。只是派出去高安之后,他却有些后悔自己的鲁莽。毕竟匕首的主人不是他,他完全没有理由管此事。这个女人,似乎让他有些乱了方寸。原本烦躁不安的等着她的出现,谁知高安竟告知他藏娇阁已被大火烧毁,那个女人也不知了去向。
马车内的男人思绪颇为混乱,车窗外灌进的冷风让他不由地心一紧。这样的天气,她可还好?车轮碾压着地面吱吱作响,让他似乎更为心烦。
良久,男人自嘲似地扯了下嘴角。不过是一面之缘何必替她担心,说不定她已经有了好的去处,他不过是杞人忧天罢了。再说,他烦恼也不过是因鸾的匕首可能再也找不回罢了。
男人随手拿起一本泛黄古卷,从他冰冷的脸上再看不到一丝情绪。
“完了完了,我怎么把这件事儿给忘了!”马车内,原本安静无语的洛王炎风鸾突然懊恼地自责了起来。
男人闻言抬了抬眼,问道:“怎么了?”
“今日出宫之时,我本想着去找那位顾小姐换回匕首,没想到一路上竟把这事儿给忘得一干二净,瞧我这记性!”炎风鸾一脸沮丧无奈说道,“要是换做别的东西我就是送给顾小姐也无妨,只是那柄匕首是父王赠送,哎,实在是不应该呐。”此刻已出了月牙城几十里地,为了匕首再掉头回去只怕太过麻烦,思来想去,炎风鸾一脸释然道:“罢了,就当是送给顾小姐了吧,难得和她有缘,宝物配佳人我的匕首也算是有个好归宿了。”
北寒王望着面前这个自言自语患得患失的男子,不置可否,只淡淡说道:“嗯,不必去换了。”
“不必去换?”炎风鸾闻言颇为吃惊,不过转念一想,也对,大伙儿都已经出了月牙城这么远,总不可能再为了一柄匕首劳师动众回城吧。
“出城时,我已派高安去找过她,本想为你换回匕首,不过——”男人欲言又止。
炎风鸾又是一惊,王兄何时如此心细,竟然在他毫不知情的情况下,为他去换回匕首。不过,相比吃惊,此刻王兄的欲言又止让他心底隐隐开始不安起来。
“王兄,发生了何事?快告诉我。”他忍不住追问道。
男人收回视线盯着古卷,一脸平静,轻描淡写地讲述着高安的所见。
“藏娇阁失火了?!怎么会这样?那顾小姐不会也——?”炎风鸾闻言惊诧不已,随之而来的便是担忧,他不敢往下想,那日活蹦乱跳的女子不会真的葬生火海了吧?他不再说话,密布愁云的俊脸转向窗外。
马车内随即恢复了宁静。两个男人,此刻各有所思。
一人拿着古卷,本是要摆脱苦恼,奈何一个字也看不进去;另一人,望着车窗外飞舞的落叶,忧心忡忡。
……
轰隆隆,一声闷雷响彻长空。紧接着,白光一闪,黑夜被照得通亮。雷声阵阵,闪电频频,大地战栗。不一会儿,零星落下的雨点在干燥的泥地上晕染开来,涩涩的泥土气息从地面腾升而起。淅沥沥,淅沥沥,很快,整个大地都浸没在了一片迷蒙的烟雨之中。
用过晚膳后,一名随从侍女躬身进入车内,掌上华灯。又一侍女抱上一黑一白两件貂裘,分别整齐叠放在车内两名男子身侧的几案之上。
东月国虽地处南方,比北寒温暖不少。不过,春寒料峭,夜雨袭来,依旧需要冬衣暖身。
雨似乎越下越大,车队此刻已经行至到了荒野,四周并无客栈村庄可以落脚,看来只能继续前行,寻找空地扎营。这等琐事自然无需北寒王操心,他的贴身侍卫高安经验丰富,自会妥善处理好一切。男人思索之余,明显感觉到车队加快了行进速度。
夜幕笼罩下,这一支手持火把冒雨前行在树林中的队伍,显得格外耀眼。
突然,从车外传来侍卫和女子争吵的声音,男人隐约听到几句,大意是让行人避道的话语,随后又听到几声女子的反驳声,不过他们的争吵声很快被淹没在了嘈杂的雷雨声中。车内二人并未过多留意,只当是雨夜里赶路的行人挡着他们的车道罢了。突然车身一晃,马车紧跟着颠簸了好几下,车轮似乎碾压过了一个大水坑。
“看来今晚这雨下得不小啊,都可以下车抓鱼了。”炎风鸾一面打趣,一面掀起窗帘朝外望去。
车窗外,只见漆黑的夜色里,两名女子似乎是因为受到车马惊吓,双双跌落在了路边的杂草丛中。炎风鸾见状,朝车窗外大声喊道:“姑娘,对不起了,我们也是急着赶路——”也不知那跌落的女子有没有听到,罢了,听没听到自己也心安些。忽然,女子身侧不远处,一道熟悉的蓝光幽幽频闪,瞬间让他神经一紧。莫非,那是父王赠与他的宝石匕首?!那跌落的人不会是——顾夏白?!
炎风鸾突然间激动万分,即刻放下窗帘,起身便要下车:“王兄,我下去一趟,很快!”于是,整个行进的队伍在夜雨中缓缓停了下来。他顾不上遮雨径直跳下马车,只见不远处,一名女子已经起身作势要搀扶起地上的另一人。炎风鸾三步并作两步朝她们跑去,待走近看清楚这二人时,他不禁大喜道:“果然是你们!”面前跌倒在地还未起身的,不就是他刚牵挂着的顾小姐吗?
炎风鸾捡起遗落在杂草中的匕首,弯下腰去一把抱起了地上的女子。女子猛然一惊以为遇着了恶人,正要伸手抵抗,抬头一见来人,一张苍白的小脸瞬间放松了下来,头无力地靠倒在男子的怀里。
三人或抱或走,急急忙忙朝着马车赶去。
北寒王端坐车内眉头微蹙,不知鸾看到了什么,竟这样奋不顾身跳下马车。思忖之际,车帘被用力甩起。只见鸾躬身抱着一名女子进入车内,女子衣着单薄浑身湿漉,散乱的青丝遮住了大半张脸,头无力地朝着鸾怀里内侧靠倒。男人本无意管这事,只当他这弟弟怜香惜玉,行车途中英雄救美。可待他的目光转向炎风鸾身后的另一女子时,他终于按捺不住了。
那不是顾夏白的丫鬟吗?难道,鸾怀中抱着的是——?此刻他体内抑制不住莫名涌出了一股冲动,他很想起身弄个清楚。不过,他最终还是克制住了自己。才几日不见,她怎会落魄到如此境地?
那青丝之下依稀可见的苍白容颜,还有那污秽不堪的衣裙,甚至那衣裙破损的一角,全都尽数落入了男人的眼里。衣角沾着的那是,血渍?她受伤了吗?伤到哪里了?严不严重?太多太多的疑惑,他迫切地想要知道答案。男人的眉目间,一丝忧色闪过。他的心,莫名地疼了一下。只是无需等他开口,自有人会问出他想知道的一切。
炎风鸾不管女子身上的污秽,轻轻将她放躺在车内另一侧空着的软榻上,小心翼翼地拨弄开散在女子脸上凌乱的青丝,顾夏白面若白纸的脸才完整地显露了出来。她无力地睁了睁双眼,意识开始逐渐模糊,朦胧中似乎记起了刚才抱她的男子是谁,她终于放松了一直绷紧着的神经,释然地扯了扯唇角,缓缓阖上了眼。
此刻,同是浑身湿透满身泥水的巧巧,跪坐在夏白躺着的软榻前,两行眼泪夺眶而出:“小姐——”
一旁始终不动声色的男人见状,随即朝车外下令道:“传御医!”
片刻后,御医告知他们,女子只是体力不支加上受了风寒才会昏睡过去,身体并无大碍。车内清醒的人才舒了口气。
不一会,侍女端进两晚热气腾腾的参汤,还有几样可口的小吃糕点,放在了食案上。
炎风鸾感激似地忘了一眼座上的男人,又转头急切地对着小丫头说道:“姑娘,这是参汤,快服侍你家小姐喝下,一会儿你也喝一碗去去寒。”
巧巧感激地看了看马车内的两名男子,她起身抱住夏白的头,喂她喝下参汤,又用侍女拿来的毛巾为夏白擦干了衣物和身子。
“姑娘,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你们俩怎么会在这里?”待巧巧侍弄完一切,炎风鸾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
“公子,奴婢名叫巧巧,前几日与我家小姐在芙园——”想起连日来的凄惨境况,小丫头不免又伤心地哭了起来,心中万般委屈犹如泄了洪的大堤,一发不可收拾。
有人听闻哭声,皱了皱眉。倒是这位风度翩翩的洛王,轻声安慰了小丫头好几句,她这才断断续续哽咽着将连日来所发生的事情,该说的不该说的全都倒了出来。
马车内,两名男子面色凝重。
“没想到那日和你们在闹市分开后,居然发生了这么多事。”炎风鸾怜惜道,“最可恨的是居然还被三个无耻之徒欺负,可恶!对了,你们可知道那是些什么人?”
小丫头不明所以地摇了摇头,一切都要等小姐醒了才知道究竟吧。
不过有人在听闻了整件事后,似乎显得颇为满意,嘴角浮起一丝笑意,特别是听到这个弱女子为了清白如此机智勇敢时,男人的眼神硬生生停在了软榻上的人儿身上。
没过多久,夏白迷迷糊糊睁开了双眼。一晚参汤下肚,她显然清醒了许多。这是哪里?好陌生的感觉,难道又是在做梦?头顶华丽的龙纹织锦让她有些晕眩。她好像记得,刚才她和巧巧从林中破屋逃出来之后,便在雨夜里慌慌张张奔跑着,也不知跑了多久,几匹高头大马疾驰而过,吓得她一个趔趄,摔倒在了草丛里。莫非,莫非是她杀人的事情已经败露,官府派人来捉拿她了?!
夏白一个激灵,猛然坐起,两眼不安地朝着四处张望。待她对上那双深邃如冰的黑眸时,她似乎一切都明白了。原来,这些人并非是来捉拿她的官兵,她遇上的是前几日闹市里挑开她面纱的倒霉鬼。
“顾小姐,你醒了,感觉怎么样?”一个好听又熟悉的男声吸引了夏白。夏白回头,只见面前温柔俊美的公子正关切地望着她,她忙感激地微笑着点点头。
“那就好,快吃点东西吧,别饿坏了身子。”炎风鸾用手指了指食案上的糕点,示意夏白进食。
夏白这才注意到面前几案上的几样小吃糕点,馋得她是直吞口水。她可是从早上到现在,粒米未进了。她心里感激万分,吸了吸酸酸的鼻子,也不客气,拿起一块糕点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又不忘将另一块糕点塞进了旁边小丫头的嘴里。
此时的主仆二人,哪里还顾得上形象礼节,再不吃东西,小命可得呜呼了。
一顿大快朵颐之后,夏白才突然觉得身上被两道关切的目光紧紧盯着,很是不自在。不过确切来说,应该只有一道吧,另一个人也会关心她?夏白边吃边偷窥了一眼座上的男人,只见他面若冰霜此刻正全神贯注地盯着他手中那本泛黄古卷。果然,他才没那么好心,刚才另一道关切的目光,不过是她的错觉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