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大火过后,一切似乎都变得不一样了。
不知昏睡了多久,夏白才终于慢慢地清醒了过来。睁开眼看着一片陌生的床饰,她随即明白了此处并非芙园。脑袋昏昏沉沉的,一时间除了那片妖娆的火海别的什么也想不起,头像是要裂开了般难受。
“小姐——”瞥见床上的动静,守护在旁的小丫头巧巧眼前一亮,忙欣喜地唤道。
夏白缓缓移来视线,呆呆地盯着床边的巧巧,瞧那丫头哭红的双眼,她的鼻腔亦是一酸,不由地泛红了眼眶。那场无情的大火看来真的发生了,这一切不是她在做梦。
“小姐,您终于醒了,您都睡了一天一夜了。”小丫头匆匆抹去眼泪,欢喜地赶忙从桌上端来一个小碗,坐到床沿边劝慰道,“小姐,您先喝点粥吧,身子要紧。”
夏白环顾了一眼四周,发现这个屋子里除了两个侍从巧巧和小六外,再无他人。
“我娘呢?巧巧?”夏白坐起推开了粥碗,双手紧紧抓住小丫头的手臂,眼巴巴急切地询问道,“巧巧,我娘呢?我娘还活着对不对?还有英娘和红缨,她们都去哪儿了?”
梨花带雨的小丫头并未做声,如同木头般坐在床前不停地掉泪,任由她家小姐摇晃着她的身子,她低着头不敢直视此刻的夏白,只因她根本无法如实说出小姐所问的答案,那样太过残忍。
见丫鬟并不言语,夏白随即将目光投向屋内站着的另一人小六,只见小六亦是神色黯然。她似乎明白了什么,抓着小丫头的双臂无力地垂下,整个房间内突然静谧无声,如同死灰一般寂静。
夏白倚靠着床头双目呆滞,一双漂亮的杏眼此刻完全失去了颜色,苍白的脸上徒有两行清泪滑下,浸湿了被褥上的朵朵雏菊。娘亲真的不在了,英娘和红缨也不在了,她又成了这个世上的孤儿,为什么?这到底是为什么?
三人默默无言,唯有心碎。
……
素简的客栈厢房内,孤影难眠。
人儿已然清减了不少,本来就秀气的脸,如今似乎只有巴掌般大小。她身上没有遮盖褥子,依旧穿着那日在芙园小憩时的碧色罗衫。罗衫一角,不知何时不小心蹭裂了一道口子。
这两日除了偶尔吃上几口稀粥,夏白大多时间都卧在床上和衣而眠,她显得疲累不堪。回想起这些年来的遭遇,七岁失忆被抛弃,十七岁变成孤儿无家可归,至今都不知道自己的身世,她不禁感慨命运对她的嘲弄。也许她生来就是无根的野草,到哪里都不过只是暂时的栖息,她的此生注定是漂泊的。房门轻掩,她在房中假寐着,本无心偷听,只是周遭太过安静,门外二人的窃窃私语才不小心清晰地传入了她的耳中。
“巧巧,现在怎么办啊?我们身上的银子已经全部花光了,客栈肯定是住不下去了。”小六的声音明显急躁不安。
“嘘——小声点,别惊动了小姐。妈妈和英娘她们走得突然,小姐现在心里肯定特别难过,咱们不能因为这点小事让她为难,再想想别的办法吧。”
“别的办法?你说还能有什么办法?哎——”
这二人在外面说些什么呢?夏白轻轻睁开了眼,细细聆听起了房外的动静,眼角残留的泪痕偷偷沾湿了褥枕。
“再想想,不行的话我们可以出去帮人干活,总会有钱赚的。我可以去帮人洗衣做饭,你可以。。。”
“不行不行,我在这里是呆不下去了,我想回乡下去照顾我娘,你难道不想回去吗?”
“你说的这是什么话啊?平日里小姐待咱们怎样你心里清楚吧,你怎么可以忘恩负义在小姐最困难的时候离开她?真是太过分了。”
门外二人争执地面红耳赤,情急之处全然忘记了屋内还躺着一个人。“巧巧,小六,你们都进来吧。”正当二人针锋相对的时候,屋内突然响起他们家小姐的声音。门外二人吃惊,随即停下了争吵。巧巧埋怨地瞪了一眼小六,嘟囔道:“都怪你!”二人只得推门而入,巧巧在前,另一人似乎带有几分愧意,唯唯诺诺地跟在她身后。
“巧巧,小六,你们两走近些。”此时夏白已从床上起身端坐在了一张凳上,平静地望着二人,无言片刻后徐徐说道,“你们跟着我有好几年了,如今也都长大了该有个好的去处,再者我现在也不是什么小姐了,不需要人伺候。你们若是有了安家之处,就各自去吧。”
小六闻言挠了挠头,一脸为难的样子。倒是巧巧,听了她家小姐这番话,随即便湿了眼眶道:“不,小姐,巧巧哪儿都不去,巧巧要一辈子跟着小姐服侍小姐!”
夏白望着面前的小丫头,稍显诧异后又倍感欣慰,哎,奈何今时已不同往日了,她都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
“你个傻丫头。我知道你的心意,只是如今我都是自身难保,怎么还能再搭上一个你呢?”夏白戚戚道。
“小姐,您别多想,天无绝人之路,咱们一定可以度过这个难关的。”小丫头劝慰着,接着说道,“总之不管小姐怎么说,巧巧都是不会走的。”
她平日里果然没有待错人,只是这今后的日子,她自己要怎么生存都是个问题,又怎么能让巧巧跟着她受苦呢?本还想说服巧巧离她而去,只是小丫头已然快步走到了她的跟前,给了她一个鼓励信任的眼神,夏白也只得无奈地作罢。她从发髻上轻轻拔下一支精致的蝶恋花钗,放在手心里仔细抚摩了一番后,便把小六唤到跟前,将钗子递给他徐徐说道:“若是换做从前我娘还在,她一定会在你们离开时赏一些好东西。只是今时不同往日,我再没有别的可以赏给你了,你我主仆一场也是缘分,这支钗你拿去找个铺子当了,回乡下好好过日子去吧。”
蝶恋双花,珠穗摇摇。
“小姐,这不是顾妈妈送给小姐十七岁生辰的礼物吗?小姐不能送给别人呀!”小丫头见状,忙劝阻道。
她又如何舍得,只怕那是娘亲留给她唯一的念想了,可是除了这只钗她已身无长物,总不能让人白白跟了她一场。
小丫头还要再阻拦,夏白只是笑着让她莫管。不管有没有这只钗,她的娘亲都会时时刻刻跟她在一起的。
小六抬眼看看小丫头,又看看他家小姐,颤巍巍接过珠钗“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磕了个响头,随即退出房间匆匆离去。
在这个世界上,我们都像蒲公英,风一来便散了,谁又会伴着谁一辈子呢?如果说每一个生命的相遇和感动,是应了前世的约定,那么今生这份约定的尽头,便是远方。
夏白从怀中轻轻取出一支翡翠钗,逐渐失了神。她和凌,还能再见么?
……
“走走走!没钱住什么店啊,去街边乞丐堆里住去,别妨碍我做生意!”时近中午客栈门口,因有人无钱续交房租,客栈老板同小二毫不客气地下着逐客令。老板一脸鄙夷,不停地往外推搡着两个弱不禁风的女子。
“推什么推啊,我们有脚自己会走!”小丫头用力对抗着客栈老板的推搡,一脸不服气嘟囔道,“什么嘛势利小人,说了缓个两天肯定补给你房租,干嘛现在就赶我们走啊?”
夏白无奈地苦笑着,只得拉住巧巧让她作罢:“算了,走吧。”
这才刚一踏出门口,门外不远处随即传来一个尖锐刺耳的声音:“哟!这不是藏娇阁的顾大小姐吗?今儿个真是巧了!”
要不怎么说无巧不成书呢,真是冤家路窄呐,没钱住店被赶偏还碰上了尚书千金,就是那日寻香节上找茬的王嫱王大小姐。夏白知道来者不善,不愿对她多做理睬,拉上巧巧便想着速速离去。
谁知来人却并不打算就此罢休,向一旁使了个眼色,她身边跟着的几个随从随即顺势拦住了夏白二人的去路。
只见王嫱双臂抱胸,一脸得意和鄙夷,冷笑着嘲讽道:“哟,顾小姐今天这是怎么了,也不打扮打扮就出来溜达?瞧瞧你这幅模样,是不是缺银子花啦?要不要本小姐赏你几个铜板去打扮打扮?——”瞧见被她羞辱的女子似乎并未动气,王大小姐自是不解恨,接着说道:“哦,对对对,瞧瞧我这记性,还打扮什么呀,人家都死了娘,哪还有心思打扮呀?”王嫱说罢,便掩着嘴肆无忌惮地笑了起来。
“你胡说八道什么呀,我家小姐到底是哪里得罪你了,你要三番五次来羞辱我们?”巧巧闻言,愤愤地走到王嫱跟前质问道。
“好呀你个小贱人,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上次本小姐大发慈悲放过你们,今天你又敢顶嘴?看我不扒了你的皮!”说罢,王嫱抡起袖子就要朝巧巧脸上甩去,不料手刚落在半空,却被人硬生生地给捉住了。
“王小姐,你好歹也是尚书府的千金,我劝你不要欺人太甚,大庭广众之下给令尊大人丢了颜面。”见打人者似乎面带迟疑,夏白便松开手,拉着小丫头道,“巧巧,我们走!”
刚才若不是小姐眼疾手快,这一巴掌只怕早已落在了她的脸上。巧巧感激地望了望夏白。
“你说什么?竟敢威胁我,我。。。”王小姐还要发作,想指使手下抓住那二人,却见四周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亦不好再将事情闹大。
正在此时,店内老板闻声赶来,见到这尚书千金,随即点头哈腰,一脸假笑殷勤说道:“哎哟,是王大小姐呀,快请进,快请进!今日您是要吃饭,还是要住店啊?我让小二给您备上最好的!”
客栈老板瞥了一眼还未离去的夏白二人,见她们此刻似乎惹怒了这位贵客,于是厉声呵斥道:“你们两个怎么还在这儿啊,快滚!滚滚滚!”
“老板,你别这样啊!你还不知道外面这位是谁啊?这可是我们月牙城鼎鼎有名的花魁,顾夏白顾大小姐,藏娇阁里的美人,你可别怠慢了人家哟。”王嫱说罢,捏着手中粉帕轻轻擦了擦嘴,故作姿态地笑着。
在客栈一楼吃饭的人也纷纷走出来看起了热闹,听王大小姐如此一说,众人纷纷将目光投向屋外落魄的两个女子,一阵唏嘘。
“原来她就是藏娇阁的顾夏白啊,一夜之间家毁人亡,真是可怜呐!”
“是啊,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了,哎。”
“可不是吗,真是今时不同往日啊,苦命哟~”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似乎替这受辱的二人鸣不平。
客栈老板自觉有些过分,并未再理睬夏白二人,驱散开人群后,随即殷勤招呼王小姐入内。
“巧巧,咱们走吧!”面对着众人的议论,夏白头也不回。
看着离去的两个背影,客栈内的富家小姐手中丝帕早已揉成一团,恨恨的脸上露出一抹诡笑。
……
离开客栈后,夏白二人在街上游走。没了住处,又身无分文,这二人该如何是好?
那日从藏娇阁火海中逃出来时,多亏巧巧身上随身带着的几个铜钱,才勉强在客栈住宿两晚。眼下囊中羞涩,只怕真要流浪街头了。
“小姐,怎么办?我们已经没有银子了。”巧巧小声地嘟囔着,似乎有些懊恼。哎,好心的小姐若不把那珠钗送给小六,兴许还可以拿去换点银两,勉强维持几日。只是,这根本不可能嘛,那钗早就不知被小六当去哪儿了。
街道一角,几个衣衫褴褛的乞丐坐在地上,好奇地盯着这两个水灵又魂不守舍的姑娘。不时用那残缺不堪的破碗敲击着地面,等待着过往行人的施舍。
巧巧路过,被吓得不轻,连忙拉着夏白加快了步子。天哪!她们不会也要沦落到这种地步吧?!靠乞讨为生?!巧巧不禁打了个寒颤。她是没什么关系,怎么活都是活,只是她家小姐,如果乞讨。。。巧巧简直不敢再往下想。
一路上,夏白始终未开口半句,只管往前走着,也不知是要去哪里。
看着平日里活泼爱笑的小姐,如今这样失魂落魄,还要遭人嘲笑,巧巧心里有说不出的揪心。
“巧巧,我们回趟芙园吧。”良久,沉默不语的人儿幽幽吐出一句。
“小姐——”巧巧望着夏白,面露忧色,欲言又止。
夏白回头望着这个比她小几岁的丫头,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说道:“放心吧,我不会有事的,不是还有你吗?”
惺惺相惜的二人,朝着街道尽头走去。
今日天色有些阴沉,灰霾的天空不时掠过阵阵阴风,街边垂柳随风乱摆。过往行人三三两两,小贩的叫卖声也不似往日喧嚣。
夏白微微耸起香肩,两条藕臂叠在胸前,抱紧身子寻找温暖。身上那件轻薄的碧罗衫早已随风乱舞,远远望去,这个纤细的人儿似乎就要飞走。
真是连天公都要欺负她们,本来穿的就不多,现在又刮起凉风。
二人无奈。
……
只用了一盏茶的功夫,昔日的藏娇阁就映入了眼帘。
曾经月牙城最热闹奢靡的地方,如今已成废墟一片,四处都是残垣断壁,触目惊心。还未完全散净的焦味,冲击着麻木的神经。
几个无知幼童,在废墟里玩耍嬉戏,不时传来阵阵欢声笑语,好似繁华依旧。
夏白想起,生前的娘亲,淡妆浓抹甚是娇媚,站在这片废墟中,喜笑颜开地接待着来来往往的客人。而如今,物是人非如梦一场。
思及此,夏白心底一揪,单薄的双肩微微颤抖,泪水再次模糊了双眼。
不远处,几株未燃烧殆尽的翠竹,歪歪斜斜倒在了废墟之上。
那里是芙园吧,她住了十年的地方。想起那日还是翠竹林立,莲叶飘香,满园生机盎然。如今一池的残败,浑浊池水倒映着那一日的不堪回首。夏白悲不自胜。
“小姐快看,那是什么?”巧巧惊诧的声音打断了悲伤人儿的思绪,顺着她手指着的方向,夏白隐约看到了什么。
只见芙园一处的假山石下,一阵蓝光幽幽闪出。
夏白似乎记起了一件东西,她轻轻拭去香腮边的泪珠,提起裙摆,蹑手蹑脚地从废墟上走了过去。待走近时,终于看清这闪光之处的究竟。果然如她心中所猜,这便是那一日,在闹市中的黄衣公子暂时抵押给她的宝石匕首。
看来这柄匕首果然是件好东西,一场大火过后,其他一切都已燃烧殆尽。只有这柄匕首,却未损坏分毫,安静地躺在废墟中,锃亮如新。
夏白拾起匕首,仔细擦了擦刀鞘,将它小心地收进腰间。如果还有机会,她一定要将这宝物还给人家才行。
巧巧见状大喜,忙不迭在废墟里翻找起来。她心想,这里或许还有别的东西没有被烧毁,要是能找着一金半银的,她和小姐的住处就有了着落。就算找不着值钱的,好歹捞着两件衣裳也行,她们二人总得要衣物蔽体换洗吧。
只是忙活一阵之后,终究一无所获。也许是烧干净了,也许早就被人捡走了。这柄匕首今日还能再回到夏白手中,实属不易。
巧巧面色难掩失落,沉思片刻后,像是做了一个决定,对着身边暗自神伤的夏白说道:“小姐,要不先回我乡下的老家吧?”
巧巧的老家在东月国北边的一个村庄里,离月牙城差不多百余里地,穷乡僻壤。那一年她的阿爹带她来月牙城时,她只以为是上皇城玩,一路上开心得不得了。年纪小小的,怎会料到自己的阿爹会把她给卖了。时隔多年后,她却依稀记得回家的路。只因那时她刚进藏娇阁,偷偷跑回去过几次,只不过每一次,她的阿爹又会无情地将她给送回藏娇阁。一来二去,这路就印在了她的心里,她也因此就不再想回老家,特别是在遇着真心待她的小姐后。
“这样合适吗?你阿爹当时不是。。。”夏白有些诧异,小心地试问道,生怕戳痛了巧巧的伤疤。这种感觉,她懂,只因她们有着相同的命运。
“没关系啦,再怎么说也是亲爹亲娘,总不可能在我无家可归的时候,还撵我走吧?嘻嘻~”巧巧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说实话,她心里也没底,但是没有别的法子,总得试试,不行再说。
“这——”夏白还是有些犹豫。
“小姐,走啦走啦~”
好吧,其实她也别无良策,她如今是孤儿,到哪里都一样,都是流浪。其实她也有想过,如果凌霄在,或许可以去找他。只是天下之大,她该去哪里找呢?她对他是那样一无所知。就算是真见着了,他又会作何反应?他那么淡漠,会让她依靠吗?。。。罢了,离开这个伤心之地也好,没有缘分的人,如何去期待?
夏白在废墟外默哀了片刻,算是和她的娘亲道了别。
二人收拾好情绪,即刻启程奔赴北边。她们不知,在某个角落里,有几双邪恶的眼睛早就盯上了她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