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难过地望着他。他很高,跟一旁的罗意差不多高,灰色的长衫被他的影子挂着,像在晾晒一件衣服。他极瘦极瘦,瘦得皮包骨头,瘦得头像骷髅,手像鸟爪。
“先生,”我轻轻叫他,“姑妄言之姑听之,瓜棚豆架雨如丝。料应厌作人间语,爱听秋坟鬼唱诗。先生可是悔了?”
他答:“冥搜镇日一编中,多少幽魂暗梦通。常笑阮家无鬼论,愁云飒飒起悲风。”
我无言可答。罗意说见了他也没用,看来是真的。我站起来,立在他的面前。见了这样的人,我还蹲着也太没礼貌了。虽然无处不在的雾实在让我着恼,虽然此时此地的鬼都不讲究这些了。
我的袍子是丝棉带莱卡,软软地贴着身体,自然平服,没有皱纹。他像是被我的袍子吸引住了眼光,上上下下看了我许多次,然后问我了一个奇怪的问题:“姑娘芳龄几何?”
我笑一笑,说:“不太记得,总有二十多岁了。大哥,你看我像是有二十几?”
罗意仔细看看我的脸说:“二十二三,不会再大了。你的脸又生得小,看上去二十岁也可以说。”
罗意看的是我的脸,他却仍然留意着我的袍子,再问我:“汝来多久?”
我想这老头真是奇怪,问的问题都让人莫名其妙。我的年龄和我来多久对我们离开有一点点帮助吗?但还是尽量去回答他,“很久了,我觉得像有一两个月那么久,大哥你说呢?”
罗意却说:“我已经没有时间观念了,多久对我来说有什么区别?”
我俩对望一眼,叹口气,又别开了头。
蒲老先生忽然对罗意说:“你看此女子之身体,与你初见时有何不同?”
罗意刚说半句“没觉得啊”,忽然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那半句话也就像被人用剪刀从中剪断了,有头无尾。
他们两人的目光都停在我的胸前,我又羞又恼,怒道:“女人的身体可以这么看的吗?我虽然平胸,却也是个女人,何况还是个姑娘呢。”
他们像是没听到,又从我的胸部看到了我的腰部我的腹部。我气不过,用手挡在腹部前,不让他们这么看。哪知这一抚摸,连我自己都吃惊了。
我一直说自己扁脸平胸,是个极普通的女孩子。我的身体我熟悉得很,因不美,也就不自恋,很少一日抚上个几遍,搓板一样的身体,也什么好多在意的,何况如今又做了鬼。鬼本就是一缕魂,借着生前的身影子,罩着生前的衣服。躯体是个壳,是个空庐,有没有根本不再重要。这么个不重要的东西,我忽视它已经很久了,只是眼下这个鬼影子,有了一些不同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