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生斜眼一撇,见云冰嘻嘻笑闹,归尘抿唇,故作悲痛道,“凡夫俗子,凡夫俗子,怎的与吾同行。”
“唉,兄长,咱们一介俗人,实在羞于站在高人旁侧,还是快快离去。”云冰执卷,拉着归尘掩面跑入临街一茶坊中。
“哎哎哎,高人不介怀与尔等同桌而食,慢些慢些。”扶生支着扇面紧追入内。
堂内摆了几张四方桌,围着长条凳,拥挤纷乱,人声鼎沸。
一人肩上搭白巾,弓腰迎上来,咧着一张笑脸,“两位客官······”刚开口,又见一姿容上佳的男子莽莽撞撞冲将进来,长臂一伸,随意搭在二人肩头,忙改口道,“三位客官可是初到敝坊?往日不曾见过。”
“小哥好眼神,确是刚到贵宝地,路遇小雨,进来歇脚。”归尘颔首应道。
“不是小的眼神好,几位客官气度华贵卓尔不凡,纵是肉眼凡胎,一见也当难忘。”小二机智,立马接着说道,“楼上有雅间,客官可需上座?”
“雅间?”云冰疑惑。
归尘袖下碰了碰她的手背,若无其事说道,“劳烦小哥引路。”
伙计侧身在前走着,扶生揽着云冰肩头,眯眼说道,“你可当心,莫要让这厮占了便宜。看着一派清心寡欲,实则内里污遭得很,咱们还是离他远着些。”
“吘?”归尘眉尖上挑,一反常态地拉起云冰的手,极是风流,“生弟此话愚兄不敢苟同,即便我二人走得近了,你情我愿也未可知,生弟何必多管闲事。”
扶生用力一搂,“云冰未经世事,一时上了你的贼船,我自要全力相救才是,怎能任其就此沉沦。”
云冰站在中间,被两人你拉我扯,很是狼狈,无意间又看到伙计滴溜溜直转的眼珠,登时额冒冷汗,双臂一张,推开两人,“见我最为年幼,便整日拿我打趣,有完没完!不如改日我造访两位兄长时,将两位嫂嫂也领出来一见,如何?”
两人顿时愣住,俄顷,便肃正衣冠,不以为意地咳了声,“愚兄知错,冰弟海涵。”一副护着妻小的谨慎模样。
大堂诸位看客这才了然点头,原来如此,三位俊朗公子举止亲昵,还当是龙阳之癖,那可真是再可惜不过了。
扶生冷目一睥,扫过众人,落到一灰发羊须的五旬老者身上时,眉头一紧,继而恍若未见地撇过头,跟着两人上楼进了雅间。
雅间脱不得一个‘雅’字,碧疏叶,桃映红,彩绘细颈高瓶,远山云雾水墨。
归尘启窗,俯瞰街上来往行人,雨丝如针,钻空飞入。
云冰负手在屋内走来走去,好生审视一番,“这就是雅间么?何时一栋楼里有了高低之分雅俗之别?”
“你上次来到民间,尚是尧舜为帝,那时民风剽悍,结群成部,圈地为家,论富贵以牛羊,论高低以地皮,与时下当今无可比拟之处。”扶生兀自倒了一杯热茶,靠着椅背,叠腿而坐。
云冰刚要反驳,归尘回身说道,“人有三六九等,物有糙俗贵荣,已然如此,好比河水入江,江流汇海,你我无力回转,亦不能回转,气有何用?”
云冰沉默,倏尔淡然一笑,“也是,是我执拗了。人自古便以自束为乐,君子道,列女传,沉睡时也常听鯥在一旁念叨,列出条条框框,分个高高低低,框束自个,便是圣人宣扬的大道。”
“打住,我们此番是为散心,莫说这些社会大同了。”扶生搁下杯盏起身,摇头,长叹一声。
“何故叹息?”云冰问道。
“方才在大堂,看到一半百老人,很是可惜,不免心中感怀。”
“可惜?”
“那老人一生与人为善,与世无争,清明时节,竟有亡命之难。”
“何故亡命?”云冰又问。
“天数已定,阎王的生死簿上勾了名,不死有违天道。”
云冰攥拳,气骂,“这些乱七八糟的规矩我姑且能忍,可死总要有个由头,若是他与人为恶,倒也罢了,无缘无故,只一句有违天道······”最后气得说不出话来。
归尘闭目,凭借木桌土地可视大堂,问道,“哪一个?”
“葛布麻衣,足裹草鞋,身旁搁了一副挑担,两头各一竹箱。”
归尘看了一眼,面黄枯瘦,精神头也算矍铄,正笑呵呵地饮着一碗粗茶,说道,“赵庆安,家住城郭外三里,以挑担卖油为生,心肠慈悲,正想着将三月的盈余捐给寺庙添点香油。”
云冰仿效之,从浓郁的茶水中依稀可见其脸上沟壑,淡眉扁鼻,和善地同身旁人说着话,“早饭未进,腹中空空,不需用神思探查,我都能听到他肚中打鼓。怕是实在熬不住饥饿,才来茶坊中吞碗粗茶。”话音落下,只觉得胸中气血散尽,无力乏天,“吾历经万万年,本以为早已将生死看透,物竞天择,有死方有生,老弱身疲力衰,青壮四肢矫健,弱死强留,此乃正理。今日一见,才知吾孤陋寡闻,竟有这等死法。无错无罪,何来该死?纵是冥府也要有个缘由。人开灵智,论善恶对错,仙道怎就不能惩恶扬善。”
“二位可是我同有慨叹?”
归尘按下云冰起伏的肩膀,轻声劝慰,“仙求因果,可是这老者前生做下错事,今世才一生困苦孤独,无病早亡?”
扶生摇头,“此人三生不曾为恶,品行端正,脾性温和纯良。”
“什么天命,什么定数,仙道不求仁,就莫怪吾插手管束了!”云冰抬眸,目光如冰棱似寒铁,冷且弥坚。
扶生惊坐,“不可冲动!世间无辜者不计其数,岂是吾等管得过来的。为一人,惊动了仙界,得不偿失。”
云冰看着他,诧异道,“尔自诩潇洒不羁,怎地这回畏首畏尾,此事由你提起,拦阻的却也是你?”
扶生愣住,支吾不言。倒是归尘问道,“你决意如此?”
云冰点头,口气稍软,“我就是想让那帮小子知道,寰宇中,并非凡事都可任其所为。”
“那好,我有个两全的法子,届时······”归尘话没说完,屋外传来伙计的叩门声,“客官,茶来了。”说罢推开了门,单手托着一个红漆托盘,上放茶具一套,几碟点心果子。
“多谢小哥。”归尘颔首启谢。
“可不敢承客官一声谢。小店简陋,难得见如三位公子这般雅致的人物。”伙计笑应,将一应物什摆放上桌,“客官有事,朝楼下招呼一声就行,小的立时上来。”
归尘含笑点头。
待伙计退出门后,扶生又斟过一杯新茶,袅袅茶香悠然,“上好的云雾茶,小小茶坊有这等茶着实不易。”说着也为一旁二人各自续上一杯。
云冰近桌坐下,浅酌一口,“这是什么城,一路走来,百姓和乐安稳,城主治理有方,于乱世中,真是难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