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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的天灰蒙蒙一片,既不下雨,也不放晴,没有风,一片死寂,让人心生绝望,清晨的这里很安静。白色窗帘掀开一边,一身病号服的阳冬凡独立窗前,天空什么也没有,她静默注视。
门开了,李静芬带着早餐,绕过两张病床,见阳冬凡赤脚,她将手里的早餐放置床头柜上,提过拖鞋,“怎么不穿鞋呢?早晨地板多凉啊,身体还没恢复呢。”
“不用你管。”没有语气,声音平平淡淡,简单的四个字让李静芬心如寒冰。提着拖鞋的双手不知往哪里安放的好,脸部肌肉微微颤抖,她有些恼怒。
最后还是将拖鞋放置床前,轻声细语道:“我知道你不爱吃肉,都买的素的,你吃一些吧。”
她轻轻的转身,并非去看柜子上的早餐,而是缩回病床。
面对阳冬凡的态度,李静芬再也容忍不了,“你到底要怎样?出了这么大的事我还没责备你呢,你哪里学来的臭脾气?摆张臭脸给谁看?”
病床上的人抬头,直视李静芬,半刻她起身走到她身前,这时李静芬才发现女儿几乎比自己高出一头来。
“恼了?怒了?”阳冬凡反问道。
“你?”李静芬气得咬牙道:“真是不知羞耻。”只是后面的声音刚好能让阳冬凡听见。
“怎么了?怎么还吵上了?”阳敬文进屋见状问道。可是没有人回应他,不,是没有人理会他。
“羞耻?”阳冬凡似疑问,似自问,轻蔑冷哼质问李静芬:“你教过我什么叫羞耻吗?我月经初潮什么时候你知道吗?我身体开始发育,你告诉过我要和男同学保持距离吗?”
李静芬怔住,她的确不知阳冬凡的初潮,也的确没告诉过她要怎么和男同学健康的相处。面对女儿的质问她无颜,她没有做到一个母亲应尽的义务。
“那么……现在你有什么资格说我不知羞耻!”
脚下虚浮,李静芬险些倒下,到底……是自己的失职,作为一个母亲的失职。
“顾不上你那是因为我要工作,我给供你念书,我……”
“够了!这是你永远不变的借口!”阳冬凡扬起左手,右手拉起左手的袖子,白皙的手臂赫然有一条暗黄的疤痕,“这是你儿子两岁生日那天……我故意用开水烫的。目的是让你能注意到我,我想让你知道,你还有一个女儿,可你的全部心思都在你那小儿子身上,你何曾注意过我?”
双眼含泪,那条伤疤开始模糊了…李静芬眼帘轻颤,泪水就要滑落……
阳冬凡将披散的头发撩开,露出左边的耳朵。一排耳洞约摸七八个,此刻没有带耳钉,但清晰可见。“这是你们闹离婚那时候我放学打的耳洞,我晚归,我特意将头发扎得老高,可你们没一个注意到我。”
“你早就忘了……你还有一个女儿。”阳冬凡语气失落,却没有任何的表情,“其实,只是你没发现…你早就不爱我了………”
当一个女儿说出母亲不爱她时,那是何等悲伤,又是何等讽刺的事情?
“你竟然给我女儿这么多委屈?”阳敬文愤愤不平“当初你要走她的抚养权……”
“还有你!”阳冬凡双目凌厉瞪着她的父亲,不,是身前这个男人。“她有什么不好?你不要她了?顾云给你的,她没给过吗?”
脸上绯红,阳敬文第一次遭女儿数落。
“你知道长夜寂寂等一个不会回家的人是何滋味吗?”阳冬凡一句话使阳敬文脑海里浮现出李静芬整夜等他的画面,不禁垂头懊恼。
阳冬凡抽回目光,绕过两人面朝窗户,背对他们坐下。语气冷静,“你们走吧,反正……你们都只爱自己…………”
李静芬屏住呼吸静默久久,时间恍若也停止了脚步。她就好比一棵小树苗在成长时突遇大风暴雨吹弯了腰,没人去扶正,她就弯曲的成长……
眼泪终于落下,她悔恨交加,缓缓出门。
都走了。病房里安静得可以听见自己的呼吸。轻轻得抬脚缩成一团,双手环膝,将头埋于膝盖处,她放肆大哭。
她总是会让自己遍体鳞伤,却也只能装作若无其事,因为不会有人看到自己到底有多受伤。
小小病房充斥着她的悲伤,她的歇斯底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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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冬凡只住了三天就出院了,尽管身体还没恢复。期间她不见任何人,她将自己封闭,她将自己隔离。她的世界充满了雾霾,以往她有父母,现在却似她一人。
阳敬文有钱,找了人照顾阳冬凡,可她并不领情,甚至出院都没有告知任何人。
她出院直接上学校,在校门口处与陈夕相遇。“冬凡?你…你出院了?”陈夕结舌,才三天怎么就出院了。
“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
“可你的身体……?”
“死不了。”说得云淡风轻,她对自己总是不负责任。
陈夕深知她的性格,再也不多说,两人一同朝教学楼走去。
“看,快看,前面那个,就左边那个,听说流产住院了刚出院的。”
“是吗?”另一女生吃惊的问道:“真的假的?你从哪里听说的?”
“哇塞,整个学校都传遍了好不好?!你就一点儿也不知道?”
女生摇摇头“不知道。”
“哎呀,这都不稀罕了!听说他们班上还有亲姐弟**的呢!”
“啊?”女生大吃一惊,咋舌道:“乱……**啊?亲姐弟呢,真是他们一个班上都些什么人呢……”
陈夕有些慌乱,她朝阳冬凡望去,只见她充耳不闻。无比镇定,似乎说着与她无关的事。
两个女生滔滔不绝,陈夕只觉得身后有洪水猛兽一般,不自主的加快了脚步。
一条路随着那些污言秽语的相伴,只让陈夕觉得这条路无比漫长。
她做不到阳冬凡那般镇静,她会慌,她会乱,她会不安……她害怕极了。
哪里都会有一群同样的人,他们看不见你的伤口,但他们会无情又无形的伤害你。
陈夕回到教室才发现,错了……一切都错了。逃脱了刚才的洪水猛兽,即将迎接的是千夫所指。那一个个同学的交头接耳,那些低低的议论,纷纷进耳。
“诶,来了……”
“真不公平耶,出了这么丢人的事情,学校都不带处分不批评的?”
“有个有钱老爹就是爽啊。”
“这下齐了,姐弟三没一个好货……”
“咱呀就是少一个有钱的老爹……”
一阵上课铃声响起,打断了她们的对话。
阳冬凡无视众人,傲娇的走到自己座位。陈夕在努力的告诫自己不要去听,不要去想,可是偏偏凝神细听,每一字,每一句都牵扯着心跳,传来无法言语的痛。
她不知一切来得那么汹涌,她深知悲伤已正在向她慢慢走来……
终于熬到了放学,陈夕开始害怕学校,她怕某一天那些流言蜚语将她杀死,她恐慌有人知道她心底最真实的想法。
风,在耳边嘶吼。
于是,那些所谓不堪的,美好的,炙热的...占据了陈夕的整个脑袋。
十七岁的她此刻懊恼,悲伤,又窃喜着...矛盾也同时占据了她的躯体。
陈夕清楚的知道,有一天,一切都变成了水中月镜中花,而他们将万劫不复。
放学的一路阳冬凡在前,陈夕在后,没有生疏,没有距离,也没有亲近。她们像是认识了很久的朋友,又像是从未谋面的陌生人。
开大门的那一刻阳冬凡就知道躲不过老头的训斥。不,不是训斥,是羞辱,更难听才对。
爷爷做到大门对着的正中间,嘴里依然吧嗒吧嗒爷爷的抽着烟斗。陈夕从爷爷的眼里看见了爷爷对阳冬凡的厌恶。她小心翼翼,生怕惹得不高兴。
阳冬凡将书包搭肩上绕过老爷子时,老爷子开口了,“哼!还没成家就搞大了肚子,让我老陈家的脸搁哪儿?不自爱!丢人现眼!”
“我没姓你的陈!我丢人?丢人的还在后面呢!”虽然阳冬凡说话时并没有看陈夕,可陈夕却不自主的发抖,头低垂不敢看任何人。
李静芬闻声出来喝斥道:“冬凡!怎么与爷爷说话呢?爷爷是长辈,一点规矩没有!”
“哼!”
“我看呀就是你们大人瞎折腾,孩子不愿读书就不读了呗!成天拿着辛苦挣来的血汗钱瞎整,现在可好,没处对象呢就大肚子了。”
“爹,是我们疏忽了对孩子的管教,可是这么小的年纪不念书能做什么呢?以后我一定好好教育她,不会惹您生气了。”
“不读就不读!谁稀罕念个破书啊!”
“冬凡!”李静芬扭头对其说道:“还不给爷爷道歉!不上学你能干嘛?”
“小夕也别念了!”爷爷突然说道。
“啊?我...”
“我的事情,你凭什么不让她念了?”阳冬凡向前两步却又给李静芬拦住。
“哼,两个人相处了这么久,还不知道有没有被带坏了。”爷爷悠悠的说道。
“不分青红皂白,老东西!”低低啐了一句,阳冬凡不理会众人转身回屋了。
“爸,小夕还十七都不满一点,不念书能做什么呢?”
是呀,陈夕心里也在自问,自己不念书了能做什么呢?她总觉得时间会走得很慢,所以她没有想过太多的事情,就好比现在不让念书了自己能做什么。
“那东头老吴家的女儿还比陈夕小仨月呢,去年就结婚了,年底就要生娃了,小夕还小么?”
“那老吴家的女儿从小就没念书,那都是封建思想,所以早早结婚了,现在在家里大着肚子还要下地干活,这生活的多辛苦,难道要我们小夕以后也过这样的日子吗?从小送孩子去读书不就是希望她将来出息了能离开乡下离开农村吗?”
“这样的日子怎么了?咱这祖祖辈辈不都么过来的吗?”
“爸,您思想太陈旧了,您不能阻断孩子的未来。”
“爷爷,请让我...”
“甭想!”
请让我念完高中吧,至少请让我念完高中啊....那带着哭腔,却又没说完被爷爷截断的话陈夕心里乞求着。
此刻不让她念书了她能做什么呢?她从小乖巧听话,爸爸对她讲好好念书,以后能有个稳定的工作,农村里实在太辛苦了。她就遵从这爸爸所说的,自己也想要这样安定的生活,可突然折了她的翅膀,她该如何是好。
失落...陈夕的小脸挂满了失落。
“我来和爷爷讲,你先进屋复习功课吧。”李静芬对陈夕说道。陈夕清楚的知道爷爷做了的决定旁人是更改不了的。可她还是乖乖的点头进屋了。她很难过,却没办法说出来。
“爸。”
“别说了,你明天去把尧寡妇请家里来一趟。小夕这年龄也该找个婆家了。”
“这?”李静芬膛目结舌,她是受过教育的人,哪里会同意把十七岁的陈夕就嫁人了。“我,我不去!这样会毁了孩子的。”
“你不去我自己去!”老爷子起身,端起他坐的矮凳离开了。
“爸!”
老爷子不理会,她无奈又失去了主意。自己在家带三个孩子,如今出来这么多事,她该怎样像陈逢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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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机的闹铃的声音很轻,可总是第一声就能叫醒陈夕。她的作息时间很好,从来不熬夜,每天按时起。她穿好衣服出房间准备洗漱时阳冬凡还未起身。
天,不明亮。乡下的清晨空气很清新,有点凉意。
陈夕拿过毛巾,模糊看见一道身影,定睛仔细一看,原来是爷爷。坐在大门正中间,嘴里依然抽着叶子烟,一缕白烟从烟斗飘出来,在这清晨格外的醒目。
挂回毛巾,她怏怏的回屋。
阳冬凡不知何时醒来,见陈夕的神情后,她起身撩开窗帘,低低啐道:“老固执...”
“爸,您这是做什么呢?”屋外传来了声音,陈夕坐到桌前翻开课本,但却没错过任何声音。
“你别管!谁也不许上学了。”
“......”
爷爷是不会让步的,屋里的人,屋外的人都僵持着。
陈孟雨和陈夕从来都是一起同行的,每天两人几乎是同一时间出门。
“妈,快点,我姐该等急了。”妈妈正在厨房为陈孟雨装早起做好的包子,陈孟雨在门口督促着妈妈。
“快了,快了。”锅里热气腾腾,妈妈不停的往陈孟雨饭盒里装。
“多装两个,给我姐也带上。”
“你是处处不忘记你姐姐,啊?对你姐比对我这个亲妈还好,你对你姐这么好,以后娶媳妇儿是护着你姐还是护着你媳妇儿啊?”妈妈虽然唠叨着,但还是把陈夕的那份的一并装上了。
“妈~我姐不是没人给她包包子吗?”
“我这不成她半个妈了吗?快走,该迟到了。”言语里透着母爱,将饭盒递给陈孟雨。
“是~母亲大人~”
陈孟雨将饭盒放进自行车的篓里,推着自行车出了门。
奇怪,往日两人出门时间都是一致的,今天自己耽误了时间怎么陈夕还没出来。他将车停下,上前敲门,“陈夕?陈夕?迟到了!”
屋里的爷爷侧头看向大门,他对陈孟雨直呼陈夕名字而拉耸着脸,冲着大门低声道:“臭小子,没个礼貌。”
物里没人回应陈孟雨,他又折返回自己家。
“孟雨啊,怎么还没走?”
“我姐没出来,门都锁着呐,我过去瞧瞧。”陈孟雨将书包放在桌子上,朝围墙走去。
“我去拿个梯子。”妈妈说着就动身离开了。
“不用了妈。”
手长腿长的少年走到围墙边,那堵围墙只高出少年一个脑袋而已,他双手搭上围墙,妈妈正好扛着梯子走来“梯子来了。”
语毕,少年已经跃上围墙“妈,都说了不用。”
“小心,你当心摔着。”
“没事的。”陈孟雨往另一边跳下,正好落在爷爷身前,吓得李静芬张大了嘴,少年皮笑肉不笑‘嘿嘿’两声“爷爷在家呢,怎么也不给我开门?”
“臭小子,这围墙还关不住你了。”
“孟雨?孟雨?怎样了,摔倒哪里没有?”围墙那边妈妈的声音,陈孟雨冲着回道:“我没事,爷爷在家呢。”
“哼,不去念书,翻墙干嘛?”
陈孟雨起身挪步到爷爷身边蹲下,答非所问:“我姐呢?”
陈夕在屋子里来回踱步,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可越是急切就越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忽然熟悉的声音想起,她出门脸人都没看清就唤道:“小雨?”
“怎么还不出门?都迟到了。”陈孟雨起身问道,陈夕不知如何作答,她也不敢去看任何人,小心翼翼的低着头。
爷爷突然开口道:“你姐不念书了。”
“为什么?”
“哪来什么为什么?女娃识得几个字就好了,别糟蹋钱。”
“是你爷爷要给你姐找婆家了!”悠悠的声音从陈夕身边传来,陈孟雨看去,阳冬凡环抱双手,身体靠在墙上。
阳冬凡只是无关痛痒的一句话,陈孟雨却是心下一抖,泛出一股莫名的疼感涌在胸口,不上不下哽得难受,奈何爷爷在身边,他也只能装得若无其事“爷爷是真的吗?”
老爷子不说话,依旧抽着烟,足以证实了阳冬凡说的是真的。
“那我也不念书了,我的年龄也该娶媳妇儿了。”陈孟雨重新蹲回到老爷子身边,故作生气的对爷爷说道。
“混账,你才多大?不去好好念书?”
“是爷爷腐朽,陈旧,封建!”
“你?”老爷子气急,他最不喜欢有人说自己封建。
“我和姐是一年的,麻烦爷爷请尧寡妇时顺带把我的事也操办了,省的日后还要麻烦她老人家。”
“混小子!我揍...”爷爷扬起手就要落下,陈孟雨头侧一边。仍是怄气。爷爷的手最终还是停留在半空,随后狠狠放下气道:“混球!”
爷爷起身端着凳子回屋了。还是舍不得...那可是他最疼爱的孙子啊。
陈孟雨起身走到陈夕身前,还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儿,“我姐这么好看,一般人哪里配得上。”
陈夕红了耳根,带着娇羞。
阳冬凡懒懒的回屋,她一点都不想看见她们姐弟二人是如何的相亲相爱。
“都一大早了,现在赶去学校也是午饭时间了。”李静芬说道。
“那就许我们玩一天。”陈孟雨像是在回答李静芬,又像是对陈夕说。
“就你敢跟爷爷耍嘴皮子。”
“说好的一起读书,要上同一所大学的。”
晨风有些大,吹的她的头发有些散乱,她笑起来尽是纯真,左边脸颊露出浅浅的酒窝,连眼里都溢满笑意,亮的像黑夜中的星星。
今天是个不错的天气、天空白云朵朵、清澈的空气中夹杂着凉爽的风、凉凉的,很舒服。
阳光下,她灿烂如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