鼻尖萦绕着从楚和肌肤中侵出的丝绵药香味,反叫金小九精神舒缓,沉然一眠。一梦不知外头几何,哑妹轻摇她俩手臂,前头王妃派人来传了晚宴。一下午的深睡让金小九的脑袋有些迷懵,纵使身子起了,精气神还未得聚拢,眼神只洞洞望向屋外的时辰。哑妹和丫鬟们麻利地将她二人梳洗妆扮好,急急领往正前厅。一路上爆竹声从远处飞来连绵起伏,所经廊院门楹也贴满了联话,红火中渲染着喜庆,与小九老家并无不同。打从侧边绕上正厅,就闻听内堂有一儒亮男子的笑语,不似石未的低冷洌明,有着和小九四哥像样的暖润正气。原是九王爷从内宫回了府,正在主座上同石未和玉芙蓉浅谈宫内诸事,就瞧见楚和拖着一红衫姑娘迎面扑来。“父王!父王!这是小九姐姐!”望着女儿献宝似的脸庞上溢满了甜蜜,九爷也开心不行,打量起跟前的小九,玲珑七窍,颇有意趣。小九明眸也直盯着九爷,金冠束盘,靛紫海崖图式长袍,儒雅贵气,若不留出那一抹胡须地故作老成,倒也落不得石未的下风。见小九久立对视也未请安,玉芙蓉刚要圆场,就听九爷畅怀轻笑,饶有意味地瞥向石未:“好厉害的丫头啊!”石未故作轻松掠过小九身后。间隙九王妃早已派人摆妥团圆家宴,大家纷次就坐,玉芙蓉依旧被依着九王,与王妃分列身边。往年王妃如此安排,玉芙蓉也不愿多驳,毕竟当中有九王安抚王妃的心思,顺水人情做了也罢,现如今却叫她如坐针毡,金小声随侍从一道隐在身后孤静的黑暗中,望他们在通明光辉中觥筹交错,玉芙蓉心中难言安怀。
满桌的珍馐佳肴皆是九王妃的殷殷情意,上佳的食材,独致的菜品,无一不是九王的喜爱,颇费了石未十分精力。“有劳王妃费心了,实在不必如此辛劳!”九王温柔劝慰着王妃,语调中些许掺杂着无奈和愧疚。“都是妾身应当的。”王妃脸上浮映着满满的幸福,眼眸中望去都是九王无限的柔情,这便是她通身所求。也即玉芙蓉遮掩不愿说破的缘由,王妃对九王的爱已深埋入骨,如何肯教她相信九王不爱她,也未付她人真心,倒不如她自认为的九王予她温柔是对她大度宽容和浓烈真心的回馈。玉芙蓉内心嗟叹,曾经誉满西京的八斗才女,此时身上竟无往昔半点咏叹接对的风采,让人讶异,使人哀婉。“今年哪道是石未准备的菜肴,看着未有稀奇呀?”九爷扫了一眼,发出质问。石未底气不足,不敢直面答话,假意端着酒杯微抿,避开来意。玉芙蓉在一旁瞧他心虚模样,暗地偷笑,努嘴朝王妃求救。虽不明其中深意,王妃也出来接话:“我瞧着小悟子在后厨一直捂着个锦盒,怕是在那儿藏着呢。”王妃招手哑妹,让她寻小悟子前来。不一会儿,小悟子就扭扭捏捏在前头拎着食盒过来,身后跟着一路嬉笑的哑妹。“石爷。”小悟子不大乐意地把食盒交到石未面前,石未不肯接手,示意由他继续。没法,小悟子掀开食盒端出一盘绿叶,转间就收掉食盒夺门而去。“小悟子这是怎了?”王妃也甚诧异小悟子的火急火燎。“当初我把他赐给你,难不成这会子还在生我的气,你也太失败了!”九王故意驳石未的面子,调笑于他。望着面前的一盘青翠绿叶,九王和王妃彻底懵了,这便是石未今年的例菜,可左右上下也只瞧出它就是绿叶子,形状稍许不常见而已。“石未你竟随便摘些野菜把我们给打发了?!”九爷作势音调高了些,金小九以为九爷动怒,情急呼到:“不是野菜,是胡菜,很好吃,有特别的香味,我们叫它胡菜。”一桌人被小九的急切吓到,个个转头向她,连石未自己也被惊着,原本来前已做好被九爷涮面的准备,少不得备些话与他斗个嘴舌,谁想金小九却替他出了头,也算不得是出头,至少替他挡了一道。小九话音未落,内心抖颤,非是害怕,倒是有些难为情,她好像强出错了头,其他人都冲她出声失笑。“石未,你这小徒弟倒怕你受了委屈啊!”虽是最后仍旧少不了遭九爷戏弄,石未心中倒也不觉气闷,不愿往常同九爷争嘴舌之快。只把那些清晨从宋嫂处挑出的适中菜叶分搁在一众小碗中,将尚有热烫的鲜浓鲈鱼汤浇灌而下,激出其中香味。石未特地把多撒了一把的小碗端给了小九,知她喜吃。玉芙蓉对此味不甚欢喜,倒也不恶绝,喝了两口也就搁在一旁。九爷和楚和倒也是欢喜的狠,九爷因着味道新奇,口感确实绝佳,中有妙不可言;楚和看着小九喜爱,跟着她,哪能明了其中滋味。王妃入口却是万不能接受,一口汤汁吐在哑妹机敏递上的备碗中,微咳着擦拭着嘴角,似乎只品出了苦涩之感。“此物味口极怪,爱之则深爱,恶之则深绝,皆由个人口味而定。”石未向王妃送上解释。九王接过王妃面前的小碗,笑着一饮而尽,“无碍,本王帮你喝完。”惹得九王妃心中一阵激荡,手中的绢巾忍不住要覆上眼角。小九连着又喝了好几碗,似乎没有停下之意,石未倒是夺了小九面前的汤勺,让她够不着又不敢放肆站立起身。“其实这类肉菜加上它生食也会别有味道,九爷可以尝试一番。”石未又抛出另一种吃法,大家随即验证起来。也只是小九和九王爷尝试得比较凶猛,楚和在后头顺带尝些,桌上瞬间成为美食试吃大会。小九终归还被他们瞧成与楚和一般的小孩子,俩俩顾着热聊国情家事,无人再同她搭话,觉着好生气闷,撂下玉箸恍恍盯着楚和与碗中食物斗争,静盼着撤宴离席。
“看花喽!”厅外头有人洪亮高呼,楚和含着吃食扔了碗筷,拉着小九手直往外冲,顾不上九王妃在后头呼喊。厅外聚集了满园的丫鬟仆人们,全往一块涌去,她俩也跟着群流挤上了地势高起而又空阔平坦的近水露台。“嘭!嘭!嘭!”伴着三声巨响,一道火光冲天而上,“哗哗哗!”又急速崩裂开五六条耀眼线球直落而下,却又乍隐在半空中。身遭的人皆在欢喜雀跃,迎接着一轮又一轮的火花,小九被包围在这欢腾中却异常伶寞,脱身只想逃离。好在九王妃跟紧派人把楚和从人堆中揪了回去,小九也顺势溜出去悄然隐身往反向的廊檐。楚和跑得急怕是又伤了气,王妃急领着石未去了药房。玉芙蓉也趁势寻编了理由,离席而去,都认着是奔小九去的,哪知却七拐八绕支开襄竹与人相会在了膳房。好在今夜繁灯密布也不至于偏了道,金小九满园子瞎转悠,尽往人声寂然的地方躲去。就这样兜兜转转好几些来回,有些累了,晚宴指着那几碗鱼汤到底不甚填饥,遂在路牙的石阶上坐下,亏在袄绒够厚,一时半会寒气还不能侵袭于她。小九坐下来心就更静了,慌落无助,环抱着埋在裙面中,脑中飘过了七姐和多哥,父亲和远在海角的四哥,以及那些于她相关的家人往事,都在此刻逐一浮现心头,让她摆脱不得。往年今日满满一家老小围坐一堂,虽是各怀心思不见得比过今日之席,但父亲的宠溺可容她随心所欲,四哥的陪伴总令她纵情开怀,如今身守异乡,情感也变得浓烈起来。众人都离了席,九爷正是无趣便前来水榭书房欲提笔写上一帖找个痛快。远远瞧见侧边檐下坐着个埋头小丫头,想来又是哪个小丫鬟思家情重跑这四下无人处宣泄心情。九爷也不忍打搅,便打量着从她身前轻飘而过,心内暗赞这个没啜泣的小丫头。近前一晃,莫不是小九的身形衣着,九爷倒是吃了一惊,这丫头怎会独自待得此处,玉芙蓉不是早来寻她。“小九是想家了吗?”九爷轻启朱唇,唯恐吓了她。金小九正情愁交错,忽听着四哥唤她,欢喜抬头,却是别个模样,清晰看到九王爷柔光盯着她,一时错愕,忘了羞怯,仍倚在地上愣神。“还不起身,地上不凉啊?”九爷依旧耐心问她。“啊!”小九这才恍惚觉着身下有些凉意,一屁股撅起来,差点一个趔趄扎下石阶,好在九爷伸手接了一把。她脸庞上未挂着泪痕,可眼角里装满落寞的伤感。“是想家了吧?”“没有!”深察小九话中强烈的倔强,九爷也不愿追问,只觉她脾气确如传言般特别但绝非古怪。“外头凉,跟我进屋。”九爷在前头直转进了书房,小九在后头慢悠悠转往书屋正门。这是九爷的私人书房,背假山临池水而建,幽静深谧,最是陶冶心性的好地方。水榭正对方却是方才观花火之处,分列一塘清波的两端,间隔遥远,此时表演早已谢场,但偶能听闻对岸有人赌乐赢钱的欢呼声,好不热闹。
小九犹犹豫豫不敢迈脚入门,只敢先探头往里,却不见九爷身影,一个跨步来到屋内,暖洋的热流瞬间包裹全身,她冬日里最喜这种暖得发腻的感觉,顿觉舒适无比,心内也一扫阴郁,畅快不少。环顾四周,除了满墙的书柜堆满了各式的书籍和用具,最显眼莫过于书桌后墙上挂着的几幅字画,四哥管那些叫栩栩如生、意趣生动,她虽然通晓不了门道,但还是觉着比那些更好看,对,就是好看,叫人瞧着舒服。当中有一书柜上放满了各种书画用具,各类的毫笔,大小粗细长短不一;水墨砚台,配着同款的砚石、墨方,整齐罗列着;还有雕画繁多的印章,造型多样别致,惹人眼馋。小九一眼就相中一款汉白玉雕刻的凤凰于飞图章,最是难得掌印刻得个“九”字。“你若是喜欢便送你了。”九爷褪下外衣,露出藏青色闪面暖袍,稍减几分华丽,从屏风后出来就看见小九恋恋不舍地抓住他的印章,便开口送于她。“正好你在家也排行老九,同我一样,岂非缘分。”九爷开心同她说笑。小九见九爷是真心赠送,又着实喜欢,便爽快收入怀中。“这里的东西都特别雅致,比我家书房的品味高多了。”没曾想小九会从嘴里吐出“品味”二字,着实让九爷没有准备,一口茶生咽在半喉中,笑道:“有喜欢的,尽管拿去便是了。”小九的确有看中的物件,却非为她,那是一支冰裂蓝玉纹的软毫笔,小巧精致,给多哥握着真是好极了。九爷感叹小九的眼光太准了,那是他原本留给楚和学字用的紫烟软毫,可惜楚和有心无力,悬挂至今。“你用那支有些短了,旁边那支檀木刻文的猪毫笔更适合你。”误为九爷有些反悔,小九顺势搁下,解释道:“不是给我,我觉得它很配多哥。”“多哥?”很有意思的小名。“他是我大哥的儿子,与楚和一般大,生得俊,就是喜欢恼人。”小九情不自禁向他讲述多哥儿,带着连她都不自知的轻快。“那你和他相比究竟谁更恼人些?”九爷突如其来地调笑让小九双颊煞红,扭头转向另侧书架,避而不答。《离原海歌赋》,从前四哥在家时常会捧着它给她朗诵,虽听不懂当中文意内涵,但四哥激昂渲洒的语气和满面荣光的神情,确是她久久不能忘怀,如今四哥必定每日都是如此快乐的。“你阅过这本书?”“没有,但我会背。”九爷有些诧异。“四哥喜欢,惯常读给我听,时间久了我也就记住了。”话中藏着伤心无奈。“看来你四哥是个有大学问的人。”寥寥数语竟让九爷对未谋面的金玉韶起了相惜之意,只恨自己生来就是帝王之家。“那你背诵我来写如何,将来有机会替我转交你四哥。”小九连连点头,倒入躺椅中仰面蜷腿,缓缓念到:“泤岸之西,渤水之滨,鲲鹏有绝境,立海外仙山,皎轮玉食冰岩,奔晷朱赤洪涛……”九爷随着小九的念词在金宣纸上铺呈开,只觉心净无碍,笔笔见神。兀地戛然而止,却见小九已在软塌上恬然入睡。到底还是个孩子,九爷一笑置之,继续用心完成礼作。
石未立在水榭门外,轻叩门扉。九爷指着小九的位置微笑冲他示意。石未俯身点头,抱走了软塌上的小九。
旧年历终要去了,新年历即刻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