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是那似有若无的尴尬气氛易把人唤醒，金小九竟适时睁开了惺忪睡眼，漆黑高洞的悬梁，微微的烟熏味都刺激得她愈发清醒。她迅疾从软塌上爬起，锦被也甩出一半落在地上，瞬间便被冷暖交替的寒意耍了个激灵，下手紧搂双臂。玉芙蓉抢在石未迈步之前贴到榻沿，替她拾起被角，圈围住周身。金小九抬眼见清来人，竟闪身躲避，眼光巴巴地望向石未。金小九这细微的举动到底让玉芙蓉心中有些受伤，这小丫头原是这么敏感。“你当真不要我了？”玉芙蓉耐心解她心思。金小九自顾低着头，纠缠了半天才冒出一句：“是你先不要我的。”当中掺着几丝委屈和嗔怪。至此玉芙蓉也放下心来，小丫头并未恼怒于她，反是在意她的情绪，竟忍不住展颜欢笑。“你这小丫头倒是记仇，昨夜姐姐因着担心你，才无心说了重话，本意也不在你，到让你替那傻木头受了一遭。”金小九立即反应玉芙蓉所指是杵在她身后的金小声，又迎上她的笑意满盈，当下扑进已坐定边沿的玉芙蓉怀中，攒动着内心喜悦。“玉姐姐，我真高兴！”“傻丫头！”见她俩如此情谊绵绵，石未真是不懂女儿家的心思如何来得急去得快变幻无常，只是些许疑问玉芙蓉何时与身前的金小声关系到了这般亲密。金小声只管看她俩如此笑闹，情意澎动，浅笑慰喜。金小九非要挂在玉芙蓉的脖颈上才肯下榻，无奈玉芙蓉只得应了她，起身抱她，又招呼身后的金小声把披肩递给她。金小九常穿的那件烈红披风已于昨日被毁，饶是最厉害的修补工匠也须得半月又余，如此玉芙蓉才连夜又为她挑选了别样。“我们即刻回烟拢阁梳洗打扮，时间怕是赶不上用早膳了，你这边也安排妥帖就准备出发吧，不过你的宝贝可别忘带喽！”玉芙蓉临了也不忘挑眼消遣石未。“去把它搁好。”石未嘱咐完小悟子，自己也转身回了厢房换装。
襄竹昨夜几未成眠，小姐彻夜不归，去求石爷也只让她不必担心，叫她独身一人怎能寻得，只空守着这厢房绞腹心急。“小姐，你，你可算回来了，我好生担心！”见玉芙蓉从门外进来，襄竹真真激动得眼泪下坠。“昨夜出去的急，忘了知会你一声，倒叫你担惊受怕了。”玉芙蓉赶忙上前安慰她，从怀中摸出一锦盒，打开是一白玉簪，净白无暇，顶端缀梅花图样，甚是玲珑讨喜。“小姐，这……”玉芙蓉动手簪到襄竹的发髻上。“原本打算做你的年礼，这会儿倒成了我的赔礼了。”玉芙蓉与她调笑，有心无意间倒被襄竹听到了别处，直推脱着不肯受。“莫不是嫌它不好看，我记着你素来喜爱这类款式。”见玉芙蓉紧着追问，襄竹只好谢恩收下。未免襄竹见到金小声又起疑问，玉芙蓉遂急打发了她去取热水，又让金小声速回房中准备。
女孩子家原本费心打扮起来就耗时，若又是绝美女子，大伙儿都只能望时兴叹。石未这会儿再多好脾气也消待磨光了，独自登车，眼不见为净。又过了半晌，玉芙蓉才领着金小九款款而来，她一眼就望见金小声换上了昨夜同他选中的那件晕染墨赭色的绒面束带外袍，更显力挺英拔，浑然散发着剑客侠情。不等大家好生欣赏迎面而来的美人儿，石未就不识趣地催促管家启程。玉芙蓉和金小声只得拂面想照，会心一涩，各自转脸而去。昨夜之事，纵使无人追问，也挡不住玉芙蓉的念念回想。离了巷口，玉芙蓉鼓气又拉金小声去了主街，虽说半夜三分，但节日喜庆的灯火还是挂的通明，只路上行人稀疏无俩，金小声静静跟着玉芙蓉身后，亦步亦趋；见他不敢上前与她同行，玉芙蓉故意又放慢脚步，迫使他步子无可再小，只得与她侧身同行。玉芙蓉又不敢撇头瞧他神色，只能勾着手尖，慢慢走过这条长街。虽是两厢无语，只这样夜深无人清扰并肩而行，玉芙蓉的心内也无比松畅满意，单想这般悠悠走向天明。拐进朱仪街，二人又来到珍宝坊，好在这里整日都有人当值，可惜了搅坏别人美梦。当班的伙计见此二人惊愕万分，忙着要上楼请出主事，被玉芙蓉制止下来，言明不要叨扰。坊内的精品早已被挑选一空，这会子玉芙蓉也只能是矮中拔卓，挑中一件暖玉色胭脂盘扣的兔绒披肩，倒也是美致纤巧。临了又鼓动加暗示地让金小声也选中了一件新衣，可惜非是量体裁衣，多少有不合适之处，当场又让伙计照她的意思修改一番，才签账满意离去，如此颇费了些功夫，天明才至。
车队缓缓穿过热闹的来凤街，从宫墙根下往右向东拐去，驶离了气势喧嚣，景致越发沉静幽深，不见红墙金瓦、高门富户，但见清河离岸，山石林树间隐透出青砖墙篱。“这是去哪儿？”金小九终究忍不住。“自然是去九王府，怎么忘了。”玉芙蓉当她不记得。“那不是皇宫门吗？”小九指着从眼前溜过的最后一寸宫墙角。“傻丫头，康王已成家，自然不住在宫内了。圣上知九爷喜爱清静自在，便把先皇和先后的宫外别院赏他做了府邸。”玉芙蓉说着又给她整理了衣冠，拍抚着她的脑袋，冲她鼓励着笑笑。很快车马便止住，一行人相继下了车，府门外四五个丫鬟小仆们早已候在一旁，见车马刚到，一梳着双丫髻簪着紫香绢花的小丫头便从人群中蹿出，直奔石未而去。倒也不见她同石未说话，只欢心摇着手臂指着身上的浅紫色绣花袄襟让他来瞧。石未却对她露出些微难得的笑容，让金小九心中一惑。“哑妹，过来！”玉芙蓉招呼她过来，那小丫头却为难着不肯过来，直往石未身后躲去。玉芙蓉倒也不恼，反逗笑出声：“真是个没良心的痴丫头，有好东西赏她也不肯要。”石未不做停留随即进了府门，那小丫头竟是奔着小悟子而去的，痴笑盈盈地围着他身后帮他收拾礼物，惹着小悟子闹心急了，一劲儿闪避她，埋怨公子不做算。玉芙蓉也忽视他张望而来的视线拉上小九窃笑着跟进府内。
待到入府，金小九才确知所感，这里竟不似个王府，顶多算富贵人家的宅子，它没有不羡仙和烟拢阁的奇思巧设，与庭楼罗列的武府相比这里则是星稀冷落，唯一出彩只这景观确是自然天成，无一斧琢之工，不似武府内处处雕画之式，难免落了俗，叫人赏劳。府内的亭台楼阁皆是按着地势园景而建，相映成趣，一步一景，确是比那些宅子住着舒心，金小九心内升腾起喜爱之意。“这会儿还惦记着皇城么。”玉芙蓉见小九抹不开眼，拿话逗她。“我才不喜欢什么皇宫内，我喜欢大海。”玉芙蓉被金小九这没来由的话弄得不知所答，但见她一脸认真模样。玉芙蓉又扭头看身后守着她俩的金小声，倒是一副明白的神色，可见这话里还有她不知的内容，必要找金小声问个清楚。“玉妹妹！”清润柔慈的声音打断了玉芙蓉的神思，原是九王妃在中厅门廊下唤她。玉芙蓉加紧了步伐，迎上前与她请安：“恭祝王妃娘娘如意安康！”九王妃连忙伸手搀住欲要俯身的玉芙蓉：“早先说过妹妹无需多礼，我是真心喜欢着妹妹。”又见九王妃附手与她交心，玉芙蓉顿生无奈，恐那呆木头听得误会了去，不住要转头去瞧。循着玉芙蓉的目光望去，九王妃这会儿才注意到金小九一行。小九仍穿着金玉戚替她缝改的那件锦衣，当日落水后金玉戚连夜让云拂用铁笼架黄花梨炭火费心烘干，虽有些微缩水紧形，但上等材料的柔适感却未曾退减，如此一来反倒让小九的身形显得更为细瘦，不似臃肿，配上玉芙蓉精心挑选的简美披肩，反倒比那烈红敞披更显丽灵俏美。又见小九身旁着一身月清色滑面挑银丝罩衫，塑丹赤腰封缀双环白玉的石未，一如往日清冷俊逸，只今日多下了一丝华贵。九王妃心中突生了怪异心思，竟觉着眼前二人的性灵莫不是两个端极，意外相称，难怪石未肯松口应她做徒弟，现下打眼一看气态神韵不出二致，倒是一袭贵华暖粉色的玉芙蓉美则美已，到底与石未这种心性的不甚相搭，内心也道了然。金小九见着王妃眼角眉梢都是温柔善意，内心的拘谨感也放了一半，随石未上前与她请安。“真是个讨人喜欢的丫头！”九王妃望着眼前生机勃然的金小九更是挪不开眼，楚和若不是天疾，定比她更胜三分风采。思量间，楚和就从九王妃宽大的祥云卷边裙后怯生地露出半个身子，眼神直勾勾盯着金小九，嘴角噙着不易察觉的欣喜。“过来，楚和郡主！”玉芙蓉开心地把她从王妃身后搂入怀中。楚和也乖乖迈出两步羞答地侧身倚抱着玉芙蓉，眼神还是未离开小九。金小九被盯着倒是想起了多哥，眼前粉嘟肉圆的女娃与多哥似一般大，脸蛋上铺着脂艳的红晕，并不同她相称。楚和突然一阵微咳，伴着急喘，吓得大家手忙脚乱，石未直接上前抱起进了中厅内房，细致替她检查。九王妃没了之前的端容，绞眉紧锁，前些日子看着好了些，怎能又发作了，不成是发作时日越来越紧，想到于此，王妃泫然欲泣，俯下身抚抱亲吻楚和的额角。石未把了脉象后甚是奇怪，并未有加重之势，只刚才几咳稍许混乱，气息内里皆是正常，随后发现楚和裙面沾上了糕粉，恍然大悟：“王妃勿需担心，郡主的病情无大碍，应是吃了不该吃的粉糕，一时又吹了风才呼吸不畅。”九王妃松下心来，看着楚和乖巧温顺的脸也狠不下心责怪于她，只得招来伺候的侍女严厉嘱托一顿。小九的心思全然不在这件小插曲上，皆因腹中虚空，偶有抗议之声传出，她只能使些小动作给石未，譬如揪住他的飘带轻轻拽上两回。突然间小九空出的另一只手心中传来肉嫩冰凉的触感，惊得她急速回头，好在今日精神谨慎些，才未直接摔手，原是楚和悄悄牵她的手，一双澈净明亮的眼睛盈盈望着她，定神后又觉着像了几分多哥，不觉透出笑意。石未看在眼里，心内吃惊，楚和向来怯弱认生，不肯多与人亲近，却对第一次相见的金小九表现亲昵，确实出他意料。小孩子眼中所见最是清亮明净，倒也不似大人眼中多了离经叛道的评价。
楚和受了小九笑意的感染，欣喜下床牵着她就往门外去，小九一惊抬头看石未冲她微微点头，也就随了楚和的步子。“楚和！”九王妃在身后唤她不得，忙要起身去追。玉芙蓉把她拦下，“王妃莫急，小九今早未进食，这会子怕是饿了，想必郡主蛮是喜欢这个姐姐，给她找吃食去了。”王妃听进玉芙蓉的话，倒也宽心起来，“这个小九姑娘确是讨人喜欢，楚和很久没如此开心了，也好！”玉芙蓉又打发正巧赶来的哑妹和金小声跟随她俩一道。王妃、玉芙蓉和石未一行三人集体聚到了后厨，精心准备今晚年宴。王府有个不成文的规矩，九王每年午膳都在宫中与皇兄同食，九王妃也就不愿在府内准备午膳，皆等得晚膳。另一头小九被楚和带回她的闺房，小心翼翼费力掏出隐藏在床铺下的粉糕捧到小九面前。只这一下小九就被楚和的真傻给融化了，接过手中细细解开覆绢，因为有些压得严实猛一揭开，粉糕剌剌倒塌扑在绢上。楚和瞧见心意受挫，万分难过起来，皱巴着脸颊，泪珠儿啪嗒啪嗒。小九一头埋进粉堆里吸了满嘴满脸，抬头冲楚和舔嘴微笑，嘟囔着：“真好吃！”瞧见小九吃着开心模样，楚和也破涕为笑。后头赶来看清场景的哑妹也噗嗤捂嘴偷笑，上前去用清水湿了锦帕替小九擦拭，倒是被金小声瞧去了狼狈样让她好生后悔，怎就做了这等举动逗小娃娃开心。哑妹端了清水让她漱口，又取来一大口茶杯，将绢布上的糕粉抖落进去，用滚热的白梅雪花茶浇泡成一杯粉茶粥。倒是个心思巧慧的小丫头，小九抿了一口，略微烫口外，也是清香浓甜，爽滑饱润。也勾得楚和也殷殷要尝上一口，哑妹哪肯，直指着楚和门前的花茶让她喝。趁着哑妹转身，小九挖了一勺尖，迅速点上楚和的舌头，转瞬收回。哑妹一回头就瞧见俩人不自然地憋笑模样，也不知为何。吃了一碗茶粥，又啃了几盘果子，总算止住了饥饿，小九又拉着哑妹和金小声陪楚和一起玩起了叠棋乐子，小丫头虽然笨手笨脚，但有止不住的欢喜满溢而出，笑着脸颊比之前更血气红润些。玩乐了一会，小九觉着有些困乏，昨夜终究睡着不甚舒坦，身子多少有些抗议，冲哑妹张大嘴巴说道：“我想要午休，可以带我去吗？”“我也陪姐姐一同午睡。”未等哑妹点头，楚和突然发声，把金小九吓了一跳，这小丫头只管笑也不开口讲话，一度她都真怀疑楚和是不是不会讲话呢。楚和盛情邀请小九去她的香床同眠，小九爽快同意了，郡主的软塌必定是极品舒适，何乐而不为呢，反而在这偌大的园子里也只有和小丫头待在一起舒服又舒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