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隆冬时节,西京府郊外异常地严寒,昨夜突至大雪,今早竟已齐整整结成冰凌挂在屋檐上头。天稍露白,城外驿站的三架马车就早早解套喂食准备进城了。“七小姐,已经准备妥了,可以上路了。昨夜儿里下了场大雪,今儿路上可能难走些,我给您和姑娘少爷们多备些被褥毯子好防止颠簸,也可披上保暖些。”驿站班头在屋外候着,屋里头也有了动静,一小丫头过来开了门掀了帘子,给班头打了赏钱并嘱咐他再准备些热水热食留着路上用,班头遂高高兴兴拿钱领命去了。小丫头退回屋中却似欲言又止,面色发难,“你下去收拾行装吧,我已差请别人去了。”得了小姐的令,小丫头到似缓过劲来,急忙伏身退了出去。金玉戚倒是无暇在意小丫头的举动,只盯着床榻上粉雕玉琢的小人儿发着怔。床上躺着的是她大哥的独子金戈,小名多哥,刚满龆年。此番上京父亲说想让多哥跟着长些世面,大哥大嫂自是万般不舍,大娘更是闹的凶,最终也没能拗过多哥儿和父亲,便托付于她。
“多哥,多哥,我们起床坐马车去了。”金玉戚轻轻唤着他,小人儿不为所动,无奈,她只能用锦被裹着一并抱起。
驿站楼下此时出了动静,原是城内来人接了,金玉戚缓缓从楼梯上下来,来人的目光即刻便被定住了,早听得老爷有一小女儿嫁于江宁府的金大爷做了妾室,生得一貌美如花的姑娘养在深闺,这次就是上京选妃子来的,现下这一见才知牛皮当真不是吹的,到底弄个娘娘当当也是不在话下。想到这儿心里也不禁喜滋滋起来,仿似自己就要沾上娘娘的荣光了。“你就是外祖父派来接我们入城的吗?”清冷的话语从楼上飘落。“回表小姐的话,小的福泉,老爷让我领了一队卫兵迎接护送表小姐、姑娘、少爷一同进城,不能有任何闪失,他们正在门外候着。”金玉戚望到门外,果然整齐划列,威风凛凛的骑兵队候在了马车旁。“起来吧。”金玉戚示意福泉起身,转向屋外走去。这时抱着锦被小公子的丫鬟从福泉身边走过,福泉瞟过瞅了一眼,乖乖,肩头趴着个粉嫩的娃娃,长得比年画上的仙童还要好看咧,还带着和家里夫人小姐一样的香气呢。这就是老爷提起过的金大爷的宝贝疙瘩小九姑娘吧,说是被宠上了天呢,估摸着城里那些深墙大院的富贵小姐们也没一个能比得上的。福泉倒又开始自顾自的高兴起来了。
金玉戚刚出屋外,兵士们就从马上跃下给她行了半跪礼,“恭迎小姐!”。她注意地却是第二辆马车边立着的人,他穿着深墨色绒大衣,戴着鹿皮毡绒帽,手持着银鞘宝剑,见她出来立即行礼并示意她车内已安排完毕,请她放心。金玉戚这才快步登上第一辆马车。大家都已准备就绪,福泉一声令下开始向城内进发。
一路上果然走的不顺畅,路面积着厚实的雪,马车轮比平时更吃力的滚动着,车轴间不停地发出吱呀的响声,诉说着加倍的艰辛。空气中也裹夹着寒风带来的冰晶,迎面砸在脸上像刀子剐着肉般生疼。兵士们倚着平日里训练作战的底子,咬一咬牙到也就过去了,到是第一回骑马遇到这种鬼天气的福泉,咬着牙根一副破口大骂的架势。金玉戚不觉把多哥身上的锦被又裹紧了些,同时又有些不放心地撩起帘布往后探探情况,但因外面寒风追的紧只能作罢,只盼望能赶紧进到城里了却这三个月的舟车劳顿。
车内因为有了提前预备的热水暖炉,也倒不算多么冷了,再加上吃了点热食,金玉戚在颠簸中头脑愈发昏沉,正要睡去,就听得福泉在车外喊道:“表小姐,我们马上就要进城了,因为今儿是腊月初八,集市上免不了人多车杂,老爷来时特意嘱咐我从后市的道上把您接回去,只能委屈您一下了。”福泉这一番话把金玉戚叫醒了,掀开帘子一瞧,已然在了西京府的城门楼下,抬眼望去城楼正间书着“西京”两个烫金大字,在升起的日光中泛着闪耀的光芒;城墙上间隔整齐排列着士兵,威武雄壮;城门口人流络绎不绝,大家都要赶着去上集。这几个月来阴郁的心情在看到西京两个大字后竟一去而空,金玉戚只觉自己身子都已轻松起来,对着福泉微笑着摆摆手。
进城后兵士们奔着反方向回营去了,只留着金玉戚一行人左拐进了后街巷。小丫头们一下子就按耐不住了欣喜的心情,一个个探出脑袋望出去,“小姐,小姐,这里的街道比我们那儿的还要宽呢”,“小姐,小姐,这里的房子怎么那么高呀”,“小姐,小姐……“金玉戚被她们闹的不行,开口责斥,“看看你们,规矩哪去了,让人家瞧见还以为是哪个小门小户的,到了武府休得如此放肆!”小丫头们被她这一训个个低头毕恭毕敬,谁也不敢造次。
马车就这样直走了一段时间,右拐后没一会儿就停住了,“表小姐,到了。”福泉赶忙跑到车前先来请金玉戚下车,前头小丫头已经抱着多哥先下候着了,金玉戚在车内整理好仪容后也跟着下了车,这是她十八年中第二次来到外祖父家,头一回还是六岁时外祖父打了胜仗被封为护国大将军的晋封之喜时父母亲带着她来道贺过,如今十二年已过,物恐已非旧物,人不知还否如旧。门前的两只白玉石椒图神兽依然雄踞在府门两侧,象征着不可侵犯的力量,小时候第一次见到它们还曾经被它们狰狞怒吼的面貌吓哭过,今日再见仍是威严摄魄,只是岁月的风霜雨水到底打磨掉了它些许的光彩。
“表小姐到!”朱门豁然大开,丫头婆子小隶们从里面鱼贯而出,排列成两行,向金玉戚行拜礼,而后为首的婆子领着她就往门里进,另一个婆子从丫头手里接过了还在熟睡的多哥紧随在她的身后,余下的小隶们领着一些丫鬟将马车赶进了侧门,准备卸下行李,安排进雅苑。
金玉戚在婆子丫鬟们忙不迭地前后簇拥下,疾步穿过前面的中厅,经过后院繁复的廊亭,终于来到了一处气派的院子,大家都聚集在此,等金玉戚的到来。只听一婆子喊道“表小姐到了”,金玉戚才恍若大梦初醒,回过神来,刚刚走过哪些路,看到哪些景物,她竟统统都不曾记得。她小心翼翼的迈过门槛,低敛着头走进去,避开一屋子人投向她的目光,她微微抬头去寻正前方,一身着紫金蟒袍,金镶玉银丝腰封的老人,正半卧在厅中的黄梨榻上,身旁围着一群丫鬟们正拨弄着炭火,如此那必是她的外祖父武昌寿了。金玉戚赶忙上前行礼磕头:“玉戚给外祖父请安!”“快,快,赶紧起来!”武昌寿欲要起身来扶,旁边坐着的一美**人抢先到她身边,扶她起身,“好了,起来吧,不要拘礼。”金玉戚起身,慢慢抬起头后,众人心中都惊呼好一个标致的美人儿啊,武昌寿看后先是惊喜过望,而后怎知竟欲悲痛起来,“当年我的珠儿呀,那是我心肝宝贝儿啊,只怪我太心狠把她嫁到了江南去了,竟不能再相见了啊!”金玉戚的外祖父武昌寿原只是北方一无名庄稼汉,后塞北胡族入境侵扰,朝廷无能力管辖,被迫逃离家园,至江宁府时被金老太爷收留,在金家做了两年长工,后陪金老太爷上京运货,遭匪,拼了一股子不要命的劲,竟让他从土匪手下抢回了金老太爷。金老太爷随后赏了他一笔银子并为他在军中谋了份小差,嘱咐他一定要出人头地,不枉他再造苦心。没曾想,国势风云变幻,他武昌寿倒应了时势造英雄的古话,在军中屡立功劳,官也是越做越大,光宗耀祖。后来只说是为了报恩就把自己最疼爱的小女儿武明珠嫁给了金老太爷的大儿子做了妾室。见武昌寿突然伤感起来,大家都屏气凝神不知如何是好,那妇人又接着劝道:“爹,您也别伤心了,小妹嫁过去那是享福去了,金家那是顶天的富贵,也就是有您的恩宠才能享得这福分,您应该高兴才是啊!”金玉戚见状赶忙上前,伏首道:“外祖父,娘亲让我代她向您请安,原谅她不孝不能侍奉您左右。她一直感念您的教诲和恩宠,请您一定要保重身体,勿要挂念。”听得她俩一前一后的劝语,武昌寿也就宽慰了起来,起身来,自己细细打量,白玉如雪,月眉如黛,身形亦不可增减一分,“真是长的好哇,长得好哇!”甚是欣慰。这才想起来把亲眷介绍给她,“这是你大舅母”指着刚才搀扶她的妇人,玉戚赶忙福身行礼,“大舅母好!”“好,不必拘礼!”这大舅母眉目和善,一袭黛蓝色金丝绣梅长袄,既端庄又贵气。“这是你二舅母”,玉戚再次行礼,一名面容较之妩媚些的美妇人连忙起身,过来拉她的手,笑着说:“以前老是听说小妹家的玉戚长得如何如何的美如天仙,我还以为是别人编了好话用来诓骗老爷子您,哄您开心来着呢,今日见到真人我算是服了,就是我们家弯弯也比不上喽,可见金大爷对我们家小妹也是恩宠不断啊,把玉戚养的如此这般好,小妹才真是有福之人啊!”金玉戚倒没在意她说了什么,却被她一身桃金色牡丹绣图晃了眼,脂粉的香味也过于浓烈了些。又福身行了一次礼,“二舅母过奖了!”武昌寿特地又指了二舅母身后,“这就是你的表妹弯弯,比你小一岁,这次也是要同你一起进宫去的。”玉戚和武弯弯互行了平行礼,武弯弯也算是个标准的美人儿,更具北方美女的特点,身形匀称健美,气势凌厉,眼睛尤其魄人,大眼云眉,和她倒是两种截然不同的风味。“这是你英奇大表哥。”金玉戚刚进门便已注意到背手站立在大舅母身后的男子,玉冠峨带,水湖蓝锦衣长袍,腰坠无暇白玉,俊逸英武,“大表哥好!”“表妹好!”两相行礼。“你两个舅舅今天赶巧有事去了军营,还不曾回来,等他们回来了你再去拜访他们。”武昌寿这时才注意到门边婆子手上抱着的锦被,“那里面可是多哥儿呀!过来我看看。”“老爷,小少爷仍睡着呢,可能是昨夜里受了冻了,我刚刚摸着怕是有点发烧了。”金玉戚心里咯噔一下,心慌起来,忙从婆子手中接过多哥,多哥小脸上的红晕还未半分消退下去,适才在马车上还以为是锦被太过暖和造成的,岂是太过大意了。金玉戚心疼万分,忍不住自责起来。“赶紧叫人去请最好的大夫过来,先把多哥送到我院子里去。”大夫人赶忙安排起来,武昌寿也不免担忧起来,一屋子人潮水一般都涌向了大夫人的院子。
此时金玉戚却意识到了更严重的问题,她把更重要的人丢了,怪不得刚刚就隐约觉着哪里不对劲,只怪被这新环境给搅乱了步调。她的手在抖,脚底下已经迈不开步子,感觉自己的身体越来越沉,摇摇欲坠,武英奇及时伸手扶住她,听到她嘴里吐出两个微弱的字:“小九。”
却似平地一声雷把大家都震住了,大家好似都在反应这话中的意思,却不敢再往下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