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宾楼的某个房间内,一个身穿锦色华服,体型富态的中年人站在一旁,而在他面前,坐在椅子上的是一个小童。
这两个人自然是离笑和赵无畏。
不久之前,被发现的赵无畏从房间暗处走出,脸上没有丝毫偷听被发现后的尴尬。他从容地走出,不疾不徐地给离笑行了一个礼后,便站在一旁,等离笑发话。
离笑似乎刚才说多了话,这会儿一直在喝着杯里的茶,没有开口的意思。
茶是他喊出赵无畏后,赵无畏倒给他的。茶是温的,不冷不热,刚刚好。似乎早就知道离笑会渴。离笑进来后,没等他说话,赵无畏就主动续好茶,之后站在一旁。
等茶喝到见底,他抬手阻止赵无畏续茶,将茶杯放在一旁:“你就没有什么话想和我说的。”
赵无畏一顿,放下茶壶,一掀,臃肿的身体艰难地跪了下来:“公子,无畏知错。”
“错在何处?”
“无畏不该纵容钱多多,明知道他可能会做出不利于酒楼的事,却没有动作。无畏知道此举坏了公子的规矩,请公子责罚。”赵无畏以头触地。
离笑看着赵无畏一副“任君处置”的表情,冷笑一声:“你真的知道你错在哪里了吗?我可觉得你不知道。”
赵无畏不解:“请公子明言。”
看着赵无畏疑惑不解的表情,离笑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做“恨铁不成钢”。
他开口:“为什么袒护那个孩子?”
那个还在便是钱多多。说这句话的时候,离笑似乎没有意识到自己现在也是个孩子。虽然前一世已经十八岁了,但重来的这一世,在别人眼里,他也只是个孩子。
和离笑一样,赵无畏也没有意识到,离笑一发问,他默了默,说道:“他,让我想起了启儿。”
离笑自然知道他口中的“启儿”是谁。
赵启是他儿子。
十年前,赵家灭门时,年仅五岁的赵启也没有被放过。等赵无畏赶到的时候,仇人早已离去,他在一片乱石堆里发现了身体还有点余温,却早已断了气息的妻儿的尸体。
安葬好赵家人和妻儿,他没有急着报仇,而是躲了起来。三年后,单枪匹马杀入仇人家里,杀得血流成河,最后惊动了仇家的老祖。最终只能含恨带着重伤逃离,也就是在那时,遇上了外出的离笑,因此捡回了一条命。
最后在离笑的帮助下,休养生息,几年之后再次找上门。报仇雪恨后,无求生意志的赵无畏在求死之际,因了离笑一句“你以后便跟着我吧!”,从此在离笑手下做事,直到离笑叫他到梵音镇,做了迎宾楼的掌柜。
“既然这样,为什么不干脆收他做义子?”
赵无畏苦笑:“我身上背负着这么深的罪孽,又有什么资格再为人父!”
离笑冷笑:“没资格?哼,我看你是怕了吧!”
赵无畏竟也不反驳,点点头:“是,无畏怕了。”
离笑不防他这么一说,愣了一下。听到他承认自己怕了,他眼眸低垂,手沿着茶杯边沿来回抚摸:“怕了?你不觉得现在才怕,有点晚了吗?你自从踏上了那条路,早该知道有那么一天。还是当时的你抱着侥幸心里,认为他们不会牵连无辜。”
“赵寻正,”赵寻正是赵无畏的原名,跟了离笑后,离笑看出他沉浸在自责中,于是给他改了名字,希望他能够勇敢无畏的面对过去的一切。但是照现在这样,赵无畏显然没有从过去中走出来。
赵无畏听到叫了他原来的名字,浑身一颤。他知道这是离笑生气的表现,却不打算做任何辩解,而是将头紧紧贴在地上。
这些年来,他每天晚上都会梦到那一天,妻儿躺在血泊里,而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无能为力。每一次从梦中惊醒后,愧疚感也越来越重。如果不是因为有离笑的大恩在,也许这世上早就没有了赵无畏了。
经过这些年的相处,他知道离笑很少生气,但一旦生起气来,后果会很严重。他甚至希望离笑在怒到极点的情况错手杀了他,如果真的要死的话,他宁愿死在离笑手上。
离笑自然看出了他的求死,意味不明的说了一句:“你夫人说她喜欢你什么?”
提起已故的妻子,他手一抖:“她说。。。最喜欢我锄强扶弱的恣意样子。”
“临死前,她说了什么?”
“她说,她不后悔。。。”想起手刃仇人前,离笑对他说:”去了之后,不要急着杀人,否则你永远也别想知道你夫人来不及跟你说的话了。”然后他便听到了,只是三个字便让他失去了理智,等他反应过来,他脚下已是血流成河。
“不后悔什么?”
离笑的声音幽幽传来,等着他的答案。
赵无畏第一次没有听离笑的话,他紧紧捂住耳朵,摇着头:“不要说了!不要说了!”抬起头时,发福的脸上已经满是泪水。
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离笑却不同情赵无畏。
在他的想法里,只要认定了自己的路,即使众叛亲离,即使与全世界为敌,也要走下去。如同他和离镜。
他面无表情的看着赵无畏,那副模样竟会让人错以为是离镜。只听他开口道:“你知道你的怕意味着什么吗?意味着你否定了你的夫人。她从见你的第一眼开始便相信着你,即便是死亡来临,她还是一如既往的相信你。可是你呢?你现在竟然说你怕了。你一句怕了,为所有事情画上了句号。那你妻儿为什么而死,只是为了你这一句吗?”
从头到尾,离笑都是淡淡的语气,没有一丝波动。但他说出来的话却让赵无畏整个人浑身一震。良久,他用力擦干眼泪,重重磕了一个响头:“公子,无畏知错,以后必定不会为这种事情烦恼。”
离笑看他又变成了平常的精明商人模样,眼里的精光更甚从前,离笑才满意。
离笑心情一好,整个人又变得懒洋洋的,随意躺倒在椅子上,脚也不得闲,挂在椅子上晃来晃去。
赵无畏像是早就习惯了他这副模样,解决了自己的事情,便开始担心另外一件事。
离笑看着他一脸的不安,没好气的说道:“有什么事情就说,吞吞吐吐干什么?!”
赵无畏得了话,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离笑:“公子,您看钱多多的事情。。。”
离笑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直到把赵无畏看得不安显现在脸上才随口说道:“你对那个钱多多倒是很好,不仅把只有特定人才能拿到的符砚给了他,还在琐碎事情上亲自教导他,就连他有可能会做出不利酒楼的事情,都不告诉我。可惜啊,你的一片好心被他当成了驴肝肺。你说说,你做人是不是有够失败的?”
赵无畏心虚地擦着额头的冷汗,虽然一向知道离笑毒舌,可那只是用到别人身上,他当时在一旁看着,心里还嘲笑来着,没想到现在风水轮流转,轮到自己了。他知道离笑这是为之前的事来挑刺,于是腆着一张脸:“是是是,无畏没用,还是公子厉害,一来就帮属下解决了两件大难事。所以,呵呵,公子,您大人有大量,就不要和小孩子一般计较了。”
离笑嫌弃的看着他,这是也想起自己也是小孩子了:“呵呵,你家公子我可是比他还正宗的小孩子。你这意思是说你家公子我比他老了咯?!”
看着离笑一副“你敢说是,你就死定了”的表情,赵无畏嘴角抽了抽,心想,您老虽然长得一副小孩子模样,但做起事情来,连我这个祸了三十几年的人都自叹不如啊!虽然心里是这么想,嘴上可不能说出来。他斟酌了一下,打算把这几年中学会的夸人的好词好句的全部用出来。
可还没等他说话,离笑就不耐烦了:“把你肚子里的花花肠子收起来,你家公子我不吃这一套。”
赵无畏看离笑似乎要放过自己了,还是大着胆子问道:“公子,那,钱多多那件事情,您看。。。”
离笑随意地摆摆手:“他是你的人,自然是任你处置。”
赵无畏一喜,再次给离笑磕了一个头。
离笑这时才发现他还跪在地上,示意他起来后,本来还想说他几句。突然,离笑脸色一变,赵无畏清楚的在他脸上看到了类似于惊慌的情绪。还没等赵无畏反应过来,离笑已经迅速掠了出去。
门是被外力破开的。赵无畏看着摇摇欲坠的门,脸上几乎是呆滞的,跟着离笑的这几年,他从来没有在他脸上看到惊慌害怕,在他的记忆里,离笑似乎是天不怕,地不怕的。除了离镜,没有一件事能让他关心,就连那个一年都露不了几次面的那个人也是一样。
但现在,他却真真切切看到了。惊慌,不安。他喃喃的说道:“不可能吧?!”
这一个问句,注定要消散在空气中,没有人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