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城门,闻人杰站到官道附近的一处高地上,在黑夜中静静感受着来自许昌城所带来的厚重与安详。
这是一千八百年前的世界,没有喧嚣与机器的轰鸣,除却少数特殊行业,人们都循规蹈矩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是以站在夜色之中,高耸城墙被火把光芒勾勒的轮廓带来的是宛如巨兽蛰伏般的感观。而城墙之上一根根排列点燃的火把,那种突兀又和谐的感觉又会让人内心浮浮沉沉,有点新奇,却又看得真切。
与电流带来的黄、白光芒不同,诸多火把在夜风中熊熊燃烧,油烟阵阵,随后浓烟被狂风吹散,来回移动的军卒在剧烈跳动的火光边隐隐约约。光芒几乎只蔓延到城墙上方几丈的距离,仿佛夜空中零星的星光,更多的轮廓都被夜幕所包围。
人在此时相对原始、节奏也很缓慢,而在看不见的地方,或许就有血肉与刀戈、烽火与军马、草莽与绿林……这是简单粗暴的年代,也是残酷黑暗的年代,无数人星罗棋布在这个年代,在天地这座熔炉之中锻炼,要么成钢,要么成渣。
说不上感悟,但此时闻人杰自有一种俯瞰苍生的思绪飞扬,用后世所了解的小说与正史来解读那些名士、名将、谋才、草莽,思考着他们按照原来的轨迹在各自的人生中挣扎、奋斗、彷徨、冲锋……仿佛上帝视角,但偏偏身处其中,那种莫名让人激动又彷徨的想法在闻人杰脑海里穿梭。
随后某一刻,“啊——!”
天地间一声厉啸回荡,伴随而来的是逐渐歇斯底里的疯狂大笑。
闻人杰始终明白自己身处其中只是一个小人物,或许此时的功夫底子用如今的角度也算武艺超群,但当拿起屠刀挥向敌人的场面在记忆中反复萦绕——原来的闻人杰也并非没有杀过人,他能感觉到自己的渺小,而那些英雄背后的辛酸与苦闷,与书卷再无瓜葛之后,也能真真切切地感受到生不逢时的疲惫与无奈——是“历史”二字所不能囊括的厚重情感。
闻人杰笑了很久,笑得前仰后合,笑得泪眼朦胧,笑得浑身都开始发热,夜风吹乱他的鬓发,他索性松开发带,让长发在风中狂野地飞扬。
随后笑声逐渐稀落,伴随而来的是浓重的呼吸,随着发带被放进衣缝里,手指中传来了金属的质感。
其中一样是方才王表塞给他的银锭,另一样便是先前在皇宫中得到的符节,所代表的,也是浩荡的皇恩,与至高无上的皇权。它能主宰生死,推翻一切,而持有它的人,也如同拥有尚方宝剑一般所向披靡。
闻人杰恍惚了许久,五指用力握住符节,仿佛要把符节捏碎一般。几秒钟之后,他的目光慢慢坚定,迎风怒睁,让眼泪四溢流淌在面颊之上。
“操!”
一句粗口,闻人杰大步流星地向南郊而去。
他记得那里是他与王表另外办置的住所,里面其他的东西都可以不要,唯有床板底下有一把长达一米的环首刀,那是举行冠礼的时候祖父闻人袭送他的,如今可谓传家宝的象征。
而刀,恰恰是他最拿手的兵器之一。
此去宛城,路途遥远,前路未卜,唯有武器在手,才能护己、护人,甚至是——护天下!
……
太阳打破夜幕,渐渐在东方升起鱼肚白时,王表下意识地从盘坐中站起来,整理容装,前往寝宫等候安排。
从闻人杰离开开始,他便少有地难以入眠,索性打坐了一晚上。依照他的体质,三四天不睡也并无大碍,但此时醒来,心头总有些难以平复。
这两日,便该曹司空觐见圣上准备出兵了……他想着,出门的时候握剑的手便紧了几分。
按照这时的规矩,臣子率军出征,戎装觐见是要被人架着武器在脖子上才能面见圣上的。这事刘协私下已经安排给他,身为宗师,调气蓄养的功夫也是一流,即便对曹操有所敌意,也能很好的收敛,这也是刘协事先告诉王表,并没有什么顾虑的原因。
但原本不过是一件稀松平常程序化的事情,王表却总有些力不从心的疲累感。
他也不知这种别扭从何而来,却也能模糊地意识到或许与自己和闻人杰卷入朝局有所关联。本来不过求财,却将性命也搭进来,再难有江湖的快意恩仇……一些心里面早已预计或者憧憬过的场面,到得真正到来的时候,反而难有原先意料之中的眉飞色舞。
有些沉默地穿过几个廊檐,与几个要好的宦官打了招呼,偶尔还与路过的禁军军卒将士招呼一声,某一刻,与他擦肩而过的一个禁军将士多说了一句,他下意识地向前几步,才猛地一顿脚步,愕然惊呼:“曹司空已经在觐见圣上了?披着铠甲?”
“兵马都点清了,听宫外刚回来的王常侍说起,南门口的阵仗可大了,曹司空这次攻打宛城,可谓圣上定都许昌的头一仗,那气势,必当要势如破竹地打过去。”
“这么快……”王表眉角一跳,旋即告辞折道大步地赶往书房。穿过几个院落的功夫,迎面而来,那位位高权重却短小精干的曹司空正身披铠甲,腰佩长剑,哐呛作响地往外走。
王表侧让到一旁,低头呼唤了一声,原本是必要又寻常的礼节,没想到曹操突然脚步一顿,嗯了一声之后,仔细打量了几眼,嗓音浑厚,爽朗地笑道:“可是王表王将军?”
“末将正是。”
“嗯。”曹操连连点头,哈哈大笑道:“早几天便听说圣上身边有几个弄臣,一个是你,为人正派,武艺高超,如今看来果然英武不凡。曹某听说有一人似乎是昔日闻人太尉的后裔。听说此人原本要死了,然后起死回生,此事被曹某身边几个方士闹得沸沸扬扬,差点还叫我闹到圣上这边来,曹某怕圣上不喜,便都推了,敢问,他在何处?”
握着剑柄的手紧了紧,王表垂下头,“……死、死了。”说完手微微放松,长叹一口气:“昨夜暴毙。曹司空知晓,我等习武之人皆是精气十足,我也以为他是起死回生,却不想,原是回光返照罢了……末将此番过来,便是来与圣上请辞几日,也好好生安葬我那兄弟。”
“死了?”曹操笑容一收,伸手拍了拍王表的肩膀:“将军节哀。曹某本以为闻人太尉后裔,当吉人自有天相,却不想,连这最后一脉都没留下……”
曹操叹息一声,伸手反握佩剑剑柄:“既然如此,也断了曹某的念头,曹某本想着与其结交一番,也好感谢他在圣上身侧解忧……可惜了。”
“如此,曹某便先行一步,军中将士皆候在城外,军情紧急,刻不容缓。今日回去之后,还望王将军在悼词之中提上曹某聊表心意。告辞。”
“望曹司空大胜而归!”王表拱手喊道。
曹操头也不回地大笑挥手:“定当如此,以振天威!”
见曹操远去,王表放下双手,捏了捏手心的冷汗,苦笑一声,旋即匆匆忙忙地往里赶。
书房门口,段常侍正候着,见王表过来,招呼了一声,旋即让开门把王表放进去,又关上门来。
待得进入书房,刘协正站在窗口,背负双手,望着窗外的景色阵阵出神。
王表蹑手蹑脚地走到身侧,轻声唤了一句:“陛下”。
长久的沉默后,刘协回头,目光微微动摇:“王卿,朕可错了?”
王表不明所以,所幸刘协也没有要他回答的意思,扭回头,又望着窗外,顿了片刻,说道:“方才,曹卿被刀架着进来,仍是一脸喜悦,口中所言,无不是为我着想。嘱托我好生照顾自己,与大臣们同心戮力,齐振朝纲……政有荀彧,文有孔融,可谓句句赤心……朕竟一时失语,差点露了破绽……”
“让寝宫,送衣食,正礼仪……曹卿平日所做之事,皆是人臣忠义,朕却欲往他后背捅上一刀……”刘协握拳敲了敲心口,目光泛红,皱着眉头望过来:“如此一看,朕比那李郭之辈,又有何异?”
王表张了张嘴,“陛下大可不必如此。宛城一事,便是阻挠一下曹司空的军功,何况那李郭之辈乃无良小人,陛下圣聪,又何必妄自菲薄?”
“你不明白啊。”刘协闭眼摇摇头,转过头,又望向窗外,“贾诩之谋,朕生平所见无一人能及!”
王表挑了挑眉,这边刘协左拳轻叩了几下窗扉:“此人用计毒辣,若有害人之意,便绝不会大事化小。而且用计不着痕迹,断然不会叫人寻到他身上。朕欲子俊寻他,便是出此打算……要不是无人可以托付,朕也不欲与贾诩有何瓜葛,可如今曹卿之心,忠义两全,实乃朕的左膀右臂,朕昨日所做,无异于意图自伤臂膀。”
王表沉默片刻,想了想,劝慰道:“陛下,臣自知愚钝,尚不能体会圣心。然则吾辈武人,也知道伤疤还会恢复,只要不是断手断脚,便算不得什么大事。何况陛下乃天子,曹司空既然忠心不二,即便陛下做了什么,他也定当无所怨言,更不要说他无从知晓,此事皆是顺其自然……”王表说到这里,脸色古怪几分,想起昔日长安流传的贾诩贾尚书的流言蜚语,不确信地道:“倘若那贾诩当真有如此鬼谋。”
“你这匹夫……”像是理解王表对贾诩谋略的疑惑,刘协便也哭笑不得地骂了一句,随后有些心烦意乱地坐到小桌旁,拿起昨夜看到一半的竹简《汉书》,边挪边看了两片,将竹简扔到一旁,摆手道:“去去去,子俊不在,便无人让朕开心一些。稍后孔融那老匹夫又要来上早课聒噪,你把荀侍中(荀悦)找来,便说朕要与他商量《汉书》的事情。”
王表张了张嘴,随后把方才怎么与曹操说的重复了一遍。
刘协这才有些兴致地笑起来,另眼相看地打量了几眼王表,露出少年郎本该有的单纯笑脸,眯眼狭促道:“王卿,朕可从未听说哪位宗师将谎扯得那么不着痕迹的,若是子俊听了,怕是要从棺柩之中爬出来找你。哈哈哈,朕准了,找了荀侍中后,你也回去几日。若是无事,便帮朕在周边物色一些人手,算是客僮。你也算是宗师,便是比昔日京师王越也不差几分,不可落了朕的脸面,至于费用……你自己解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