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呼啸,冰冷刺骨,书房里点了为数不多的烛火,将这间富丽堂皇的书房照得影影绰绰。
木架上成列着一摞摞的竹简,空旷的地板上摆放着做工精巧的火盆,雕着龙虎的器皿陈列一旁,虎皮地毯上摆放着一张名贵小桌。
三人就跪在地毯上,人的影子在墙壁木梁之上来回摇晃。
说的人声音不绝于耳。
来来回回这三个声音在夜风灌入窗缝的嘶鸣声中窸窸窣窣。
“此番南下,你当便宜行事,朕没有人马给你,能给你的唯有手中的这枚符节。”出声的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郎,相貌娇贵,说话慢条斯理,身穿金丝点缀的宽厚黑袍自有英气,他推着桌上的符节向前,举手投足英俊不凡,青嫩脸上却流露出不同寻常的凝重。
“……嗯。”对面的年轻人衣着朴素,青衣着身平民扮相,看上去年纪比刚刚开口的年轻人大不了几岁,身躯却格外健朗,脸上也毫无菜色,唯有点头间剑眉之下一双丹凤眼微微茫然。
“‘嗯’是何意?闻人子俊,你怎能如此无礼?圣上交代的事情乃是头等大事,岂容你这般怠慢?”一旁一名三十几岁的大汉不满地瞪了眼平民扮相的年轻人,见那年轻人神色发愣,看起来全然不放心上,恼羞成怒,唤道:“闻人子俊,闻人子俊,闻人杰!”
“啊,哦,叫我,听着呢。”
“竖子,你……”
“王卿莫恼,子俊大病初愈便被朕委以重任,心神恍惚亦是理所应当。子俊,你切记,此番朝堂之上,曹卿南下已定,宛城一战在所难免。到时兵戈一到,你的时间就不多了。”
“……陛下放心,臣明白。”
“你明白就好。”雍容华贵的年轻人左手放在桌上,食指轻点几下,凝眉沉声道:“那贾诩对朕往日颇为照拂,长安城内若无他帮忙,我等许是如今还到不了许昌,此次过去,你好生拜会,说明去意,随后……”
嗡嗡嗡,嗡嗡嗡……
那年轻人事无巨细地交代着,平民扮相的年轻人却两眼发愣,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思绪脱离眼前,归拢着来自灵魂深处的记忆。
他本名闻人杰,字子俊,祖籍沛国,家中祖父闻人袭也曾官至太尉,二起二落,却是在雒阳站稳脚跟,因此他出生在京城雒阳,算是个苗根正红的官三代。因为祖父庇护,又是尚武门风,家境还算殷实,然而武人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家里人也叫他读书写字,他却不务正业,不喜读书,反涉江湖,游历各地广交好友,年纪才二十有三,已经拜了两位宗师,学些行气引导、舞刀弄枪的功夫,手上功夫也已经与宗师只有一步之遥。
当初董卓入京,朝廷震荡,雒阳多半士族遭受波及,闻人家也受到灭顶之灾,闻人杰得讯自己成了孤家寡人,痛改前非,凭着手中功夫跟着人流一同安家长安打拼,又有名师指点,因此入了眼前这位年轻贵人——汉献帝刘协的眼,成了弄臣。
如果用此时的眼光来看,弄臣乃皇帝亲信,能窥龙颜,得圣宠,那是光宗耀祖的大事情,往后好好表现得圣上欢喜,升官发财轻而易举,但事实上却并非如此。
因为谁也不会想到年纪轻轻却历经风雨的闻人杰眼下身体里的灵魂早已改头换面,并且来自一千八百年后。
用后世的眼光来看,弄臣近乎小丑,自然,从陌生记忆深处膜拜的弄臣——能凭着才学风趣得汉武帝赏识的东方朔是个奇葩,而用武艺花俏讨好汉献帝的闻人杰,在他看来,只不过比往后推延几百年才出现的高俅少了几分狐假虎威,却一样滑稽的像小丑。
从时间上来考量,事实上闻人杰来到这个陌生的世界才短短半天,连消化反应的时间都没有多少,然后就被大汉拉到这里被“委以重任”。
那大汉名叫王表,字公仁,剑眉硕目,长得威武壮硕,年纪虽然不大,与闻人杰的辈分确是师徒关系。这家伙在汉献帝面前对闻人杰用礼说教,为人师表,私下里闻人杰一些花里胡哨的招式都是他“革故鼎新”的即兴创作,换句话说,这家伙有逗比天分,功夫已臻化境,可堪一代宗师的美名,走得却是讨人欢喜的杂耍路子。
两人相熟数年,感情亦兄亦师,王表凭着道貌岸然的伪装,通过闻人杰成了汉献帝身边的护卫。用闻人杰现在的思维逻辑总结,这两人与汉献帝的结交是有预谋成分的,然而从来到这里的那一刻,最开始脑子里设想的汉献帝就是个小屁孩的逻辑到得如今也已经与另一段人生的记忆交融,原本闻人杰以为这个断送汉室江山的汉献帝从头到尾就是个傀儡,但眼下结合记忆深处的相处画面来看,眼前这位年纪尚轻而面庞严肃的小皇帝,并不是如想象中的那么无能。
目光慢慢恢复焦距,闻人杰端详着汉献帝刘协,那些模糊的声音又再次回到耳边。
“……贾诩素有奇谋,自当有所定夺,子俊只需从旁策应,不必太过涉险。他若不应,你再另谋他路,若事不可为,便回来复命。”刘协食指轻叩,目光灼灼,“子俊,朕所做之事皆为将来自保,你可明白?先皇留下来的烂摊子,朕想一点一点补回来。但朕需要时间!而你走的这一步,便是朕往后重整朝纲的关键一步!”
闻人杰下意识地挺了挺腰板,对眼前谈吐不凡的汉献帝另眼相看,他失神了几秒钟,王表暗自伸手拉了拉他的衣摆,闻人杰回过神来,拱手鞠躬:“臣遵旨!”
“嗯。此事入得你耳,朕已忘了。持节退下,速速南下不可拖延。”刘协有些疲累地揉了揉太阳穴,见闻人杰与王表俯身告退,挑了挑手指,“替朕把段常侍叫进来。”
夜风森冷,建安二年正月初二的皇宫在黑夜之中略显萧索空旷,此时曹操已经拱卫汉献帝刘协定都许昌,正是百废待兴之际,皇宫自然也还在建设修葺当中,连人手都在层层选拔、扩充。
两人与候在门口的段常侍打了招呼,在原地等了片刻,自远处宫门火把交替之后,才与接班而来的禁军寒暄几句,匆匆赶出宫门。
闻人杰知道事关重大,方才虽然走神,大抵上还是听了个清楚。
他之于刘协,算得上心腹。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先前汉献帝与他结缘,明里是对武术有些兴趣,私下里也是打着培养班底的心思。既然养兵千日,那么终有用兵之时。刘协初到许昌,被曹操“奉天子以令不臣”,这位小皇帝也不是任人摆布的善男信女,暗地里也在运作自己的班底。
朝堂上,有不少自长安跟过来的老臣旧臣与曹操麾下将士扯皮,这是党派政治,自古便有,汉献帝也由着两边在眼皮底下争夺利益,自己也乘隙发展人脉,准备稳扎稳打,在这乱局之中挣扎出一线生机。
从十常侍与何进的内耗,到董卓入京、废立皇帝、西迁长安,再到李郭之乱,东走雒阳,最终定都许昌,从六七岁大的孩童,到得此时十七八岁的年纪,闻人杰已经明白那位天子一直都理解这个时局的现实与残酷,所以默默隐忍,一点一点,小心翼翼地迈着属于他本该大张旗鼓如今却如履薄冰的碎步。
如今定都许昌,算是真正安稳下来——时机已然成熟,也到了闷声发大财的时候。所以才有了派遣闻人杰暗自南下宛城,准备委托贾诩阻碍曹操脚步的念头。
“拖延一步,那许昌的政局就多一分变数,多拖延几步,汉献帝就可以把大大小小丝丝缕缕的引线一点点埋下……所以宛城之战,曹昂典韦死了,唯独没死曹操……夺嫡之争!”
某一刻,闻人杰低低私语,一股凉意自后背突如其来冲上脑门,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余光注意到前方不远处的火把光亮,才发现自己已经距离城门不远。
闻人杰心中有事,一路赶路便显得沉默。王表在黑夜之中陪同显得闲庭信步,与闻人杰始终保持齐头并进,见闻人杰沉默不语,他也不说话。事实上他也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这场病来的古怪,闻人杰病了三天三夜,昏迷不醒,甚至皇家巫医都认为他活不过初一,只是后来气息平稳,生机恢复,王表也放下心来。
但醒了的人虽然还是那个人,却又好像不是原来那个,王表心下古怪,尤其见闻人杰一直沉默,也不知道应该如何像往常一般聊天打趣。
但到得城门不远处,王表还是率先停下脚步,拍了拍闻人杰的肩膀,从怀里掏出一枚银锭塞给闻人杰,“事急从权,等到了城门我也不方便说。这锭银子你收着路上留作盘缠,”
他伸手下意识地拍了下闻人杰的脑袋,然后有些不自然地笑了笑:“你小子从醒来便成了只闷葫芦,闹得老子也不知该如何应对。此事马虎不得,稍有差错,便是人头落地。我还等着你娶我王家小娘子,你可不要留下什么把柄被曹司空抓到。外面不比许昌,多的是强人猛士,若是遇到打不过的,不要强出头。你得惦记着为你闻人氏留个种。”
闻人杰呐呐点头,脑子里对于贾诩的毒计依旧震撼,王表见此也没了说话的兴致,拍了两下闻人杰的肩膀,一直送到城门口,拿着刘协护卫的名头与守城军卒解释几句有皇帝口谕之类,见闻人杰从开了口的城门中鱼贯将出,猛地一把拉住,沉默片刻,抱拳道:“江湖路长,一路安好。”
闻人杰望过去,王表的身姿在身侧火把的照耀下有些恍惚,下意识地笑起来:“捎信给王家小娘子,等我回来,你做媒,娶她当正房。”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