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戌时还有一刻左右,马车挤开人流缓步前行,车上的人掀开帘子从小窗口望出去,看着热闹喧嚣充斥的长街风景,便也畅笑着谈论一番。
车上有四人,都是当地缙绅豪强出身的公子哥,一个个锦衣华服,唇红齿白,腰带白玉玛瑙,显然是特意打扮过,目的自然是希望在文会之中得到曹昂重视,即便是诗赋文采难以出众,单凭相貌,或许也能入得了几个贵人的法眼。
倒不是说士子文人都有断袖之癖,说起来,也是这年月士人看重的除了学识文采,对于长相外貌也尤为重视。若人仪表堂堂,相貌出众,便能在贵人面前加分不少,反之,则少不了轻视怠慢。
更何况眼下出席的乃是曹昂的宴会,曹昂乃曹操嫡子,便是在京城也是达官贵人才能接触到的层次,眼下在宛城能收到请柬,自然是一种荣誉,有一些重视的,甚至会沐浴更衣,以期此次文会拔得头筹,仕途坦荡。
随后,待得快到青苑的时候,有人望着窗外,突然咦了一声,手捏着帘子,回头看向一名男子道:“仲越,你快来看,那不是那日那个粗鄙莽夫么?”
其余三人顿时凑了过来,马车渐渐领先,被称作仲越的年轻人扯着车背上的帷幔露出一条缝隙,眯眼望了片刻,见得那日在曹昂面前扫了他面子的男子正一脸闲适地往青苑走,脸色顿时阴鸷下来,寒声道:“大公子屡次三番登门拜访,这厮都是推拒了之,今日竟然敢来……”
“呵,这厮还真是随意,如此重要的宴会,竟也是粗衣烂布,简直斯文扫地!”
“仲越,我可听说南郊那庄子人不少,而且大多都是江湖中人。看起来此人似乎身份不凡,我爹都说要避其锋芒。”
“他南郊人多,我等便人少了?呵,莫要忘了,这宛城可是我们的地方,他便是强龙壮虎,也得给我们安分一些。任叔父性子稳妥罢了,你若受了伤,你家中二百客僮难不成真是去你家当木桩子使的?”
“为了个粗鄙莽夫,值当我等亲自出面?如今是大公子青睐,要不然我一只手就捏死他们。”
“你诓谁呢?还一只手……”
马车停下,那名叫郭肖字仲越的年轻人刚刚一直未曾参与谈论,此时使了个眼色叫他们安静下来,望望青苑门口的守卫,心中一动,冷笑起来:“你如此行迹,就不能怪我了……”
四人下了马车,郭肖缓步上前,停在门口,与两名护卫说着什么,那两名护卫是宿卫营士兵,平素曹昂设宴招待宛城子弟,此二人也大概能够认清一些人。见得眼前这位是郭家二公子郭肖,便也点头表示会意。
待得郭肖四人进去,两人望了望远处径直荡来的两盏灯笼,一人皱眉道:“许是那两人得罪了郭公子吧。”
“衣冠不整,倒也并未说错。此时来的都是宛城富贵人家,若有闪失,便是我等的罪过。这郭家依托昔日中常侍郭胜发家,如今虽是家道中落,在宛城却也依旧强势,能让郭公子出言挑拨,来头恐怕也不小。我等不必偏袒便好,届时也不会得罪谁,待得他过来,叫他回去换套衣物,也好让内里诸位公子不会介怀。”
“嗯,说的甚是。”
“来了,我等站好吧。”
两名士兵分而站立,这边闻人杰与甘宁提着灯笼靠近,甘宁口中还说着不远处意凤楼的情况,“堂子上的桌子还在上漆,除了二楼的桌椅都挪了下来,另外还在造的也有不少。二楼你说的雅间另外拆了几个房间补上,需要一些功夫。后院设立的高台已经造了一半,另外供姑娘们休息的房间也在内院西厢建了一些,毕竟给的月给丰厚,工匠们都挺卖力,进展十分顺利。”
甘宁这番话说完,两人已经到了青苑门口,闻人杰从怀里摸出请柬递给守卫,一边等,一边想了想,说道:“嗯,是挺快了。我叫你请的夫子怎么样了?”他揉着太阳穴,苦笑了一声,“最近与令狐公二人忙到头疼。此时要另外想些事情,满脑子都是那些东西……”
甘宁笑起来,“识字的有一些,若要论有学识懂典故的,着实不多,这些事花再多的钱都难有办法。还得另外托人寻觅。”
这年月,知识都掌握在士人手里,寒门子弟只有出类拔萃才会受到赏识得以学习,但这样的人不多,何况受人青睐,也会得到重用,不会一直闲置下去等着甘宁等人招揽。而士子文人当中,有学识的也会进入官场,或者继承家业,想要在宛城找个读书识字的大体上是大海捞针的事情,难度颇高。
甘宁说到这里,想了想还想张口说什么,一旁闻人杰有些疑惑地望向眼前,开口道:“二位,这请柬有问题?”
甘宁望向前方,手持请柬的一名护卫含笑将请柬双手奉上,闻人杰接过之后,那护卫抱拳道:“闻人公子恕罪,请柬由大公子亲笔书写,我等自然认得。只不过……”
那护卫上下扫视了两眼闻人杰与甘宁,两人衣着打扮都是暗灰直裾,扮相朴素,那护卫顿了顿后,说道:“在下职责所在,有些话若是惹怒了二位公子,还请恕罪。”
闻人杰皱眉,与甘宁对视一眼,“说。”
“那在下便直言不讳了。”那护卫躬身作揖,想了想,缓声道:“在下以为,今日元宵,大公子宴请诸位公子,自然是想在元宵与诸位公子同乐。大公子亲笔书写,字字情义深切,便是将诸位公子放在心中。闻人公子能收到请柬,必是大公子器重之人。只是元宵佳节,其余诸位公子皆是华服锦衣,虽说而今有士人效仿寒门之风,然则公子若是入内,只怕招人闲言碎语,令自己不快。若是有人在大公子面前说上几句闲话,还会让闻人公子与大公子之间平白生了误会。”
闻人杰会意过来,愣了愣,苦笑起来,甘宁同样恍然,也是一脸苦笑,说道:“此言不差,我倒是忘了。”
闻人杰摇着头颇为哭笑不得。这几日忙着情报的事情,连出门之前都在与令狐渊讨论一些相关的问题,闻人杰也没有时间在意士子文人的这些规矩。
现如今士子寒门等级严明,闻人杰知道自己要是以这样的平民打扮出现在宴会,只怕会招来不少士人子弟的闲言碎语。
再者,士人虽有效仿平民之风,但重要的场合还是会重视一些礼,穿衣打扮也会讲究一些,自己要是如此出场,即便曹昂不介意,但多少也会在一众公子哥面前扫了曹昂的面子,若是有心人一说,便是自己对这场宴会的不重视,在曹昂心中多半会留下不敬的印象。
但从闻人杰的角度来说,此时遇到这样的问题,他也只有避让开去的可能。毕竟,闻人杰眼下是奉刘协之命在宛城办事,此时就该低调行。若说与曹昂接触还能依托锦帆做文章,此时参与这场宴会,若表现得体,便平白让人多了几分猜忌。
想到这里,闻人杰不动声色地翻了翻请柬,干笑道:“此事是在下疏忽。只是在下身份卑微,几套衣物倒是无妨,但东施效颦,徒添笑话,能不能通融一下……”
那护卫愣了愣,像是没想到闻人杰会如此低声下气,心中觉得这位公子倒是个市侩的人物,嘴上客气道:“闻人公子,今日的宴会,大公子早两日便该派人送上请柬,准备的时日绝对足够。公子既然是一时疏忽,不若回去换一换,在下可以在徐校尉面前替公子遮掩一番。”
闻人杰摆摆手,笑着拱了拱手:“那就不必了,多谢阁下好意。既然如此,我二人便另寻他处,若大公子问起,便说我等身份低微,临门退缩便好,也不会为难二位。”
那护卫古怪地看了眼闻人杰,随后应承下来,片刻之后,望着两人离去的背影,另一名护卫凑过来,一脸古怪:“此人便是徐校尉所说连他都难以应付的人物?”
“应该是了。”那护卫皱眉颔首。
“看起来也颇为和善嘛。”
“江湖人嘛……看不过眼挺身而出,平日里与人为善,算是……豪侠吧?”
“豪侠?”
“该是如此。”那护卫点点头,想了想,转身道:“我先进去向徐校尉禀报此事。朝着意凤楼去的……哦,如今是他们自己的基业了,是该去看看。你守在这里。此事尽早禀报,尽早有所定夺……”
与此同时,走在前往意凤楼的路上,甘宁皱眉忍不住问道:“子俊,你既有意赴宴,即便有所失礼,曹大公子应当不会介意吧?”
闻人杰摇摇头:“此事可大可小。但也可进可退。然则进又如何?进去应酬附庸风雅一番?来之前倒也有这样的想法,方才一想,若无才学绝伦,即便进去也是平白让人看不起。退一步的话,也就是我等现在的方式,我刚那番话说了,意思便到了,想必咱们曹大公子也能料想到一些。不过也不必回去,难得出来,便放松一番,来之前听说梁妈妈带着几个姐妹在意凤楼打点,若有可能,咱们便听听小曲赏赏舞蹈。”
闻人杰狡黠一笑,甘宁愣了愣,啼笑皆非:“若让令狐公得知你不为赴宴,实则偷闲,只怕你回去之后讨不了好。”
“大不了让梁妈妈晚上陪他。哼哼,这老小子,莫以为我不知晓……”闻人杰虚捋了一把胡子,信誓旦旦道:“老夫早已看穿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