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抓鬼?!我的天哪!”海蓝瞪大了眼睛。
碧桃如释重负:“那,既然公主害怕,我们不去了?”
海蓝拍拍她的肩膀:“想什么呢,本公主是激动的。”
碧桃:“……”
当天夜里,碧桃傻呆呆地看着海蓝铺了一地的奇形怪状的东西。
海蓝见她的模样,笑了起来,好心解释道:“这些呢,是抓鬼的工具。这个弧形的呢,叫做鬼拐,打鬼一般都用得到,专攻鬼的下盘,嗯,这个看起来山路十八弯的呢,叫九曲篱刀,不过这个可能用不着,这个是专门对付恶鬼的。按照你的描述,这个鬼可能就是来人间玩玩的,不过吓到你就是罪过了,我们可以用这个,”
海蓝拿起一个渔网状的东西,“这叫‘鬼难逃’,我们可以把他捉住,问问他来这儿干嘛,是阎王哪个部哪个司的。不过这些都是我下午赶制的,不知道好不好用嘞?”
碧桃的脑子已经不是发呆了,而是马上就要混成一坨浆糊了,这些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鬼也能捉得住么?
终于挨到了碧桃说的时间,月上中天,正是最为安静的时候。
海蓝特意嘱咐了侍卫多熄了两盏长明灯,趁着清冷的月色,海蓝拿着“鬼难逃”悄悄从正殿偏门走出来,碧桃扛着九曲篱刀哆哆嗦嗦地跟在后面。
院中的梧桐枝叶稀疏,在地上投下斑驳的暗影,倾墨一身墨色锦衣站在昭阳宫院内,离着窗子十几步远。月光洒在他的身上、脸上,俊逸地不真实,整个人像是从天上踏下来的仙子。衣服似乎也沾染了夜色的浓重,显得脸色更加苍白。他极为小声得咳了几下,闭闭眼睛强力忍下想咳的欲望,把目光重新投向昭阳宫正殿的窗子。
灯已经灭了好一会儿了,她应该睡熟了吧?第一次见她,便撞见她在湖边石上酣睡的憨态,念及此处,倾墨嘴角翘起,双眸霎时如同坠落了万点繁星。
海蓝躲在树后,静静地看着这一幕,捏着渔网的手指渐渐用力到发白,他,他为何会站在这里?海蓝的心在看到他笑容的那个瞬间砰地跳起来,暗骂了自己一句不中用,奈何心还是跳得厉害。
海蓝鼓着腮帮,回头对一脸紧张的碧桃使了个眼色,便打道回府了。
躺在榻上,海蓝破天荒地失眠了。翻来覆去好几次,硬是睡不着。睡不着就不睡了,海蓝翻身坐起来,看着窗发呆。虽然她看不到他,但是她知道,他一定在。
夜静得连呼吸声都被放大了,窗外他难忍的咳嗽声若不是她极力分辨都微不可闻。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竟咳得这般厉害?
海蓝揪着被子,忽然觉得难受得很。
一个在殿内静坐,一个在院中站着,直至东方升起一抹微红,海蓝才听见他打开院门走了。身子晃了晃倒在床上,却一丝睡意也无。海蓝摩挲着锦被上的如意祥云图,睫毛颤抖,一丝湿意在锦被上晕染开来。
二
一连数日,倾墨像中了魔,每到夜深,便静静站在这昭阳宫院中,因为这样,他能感觉她就在他身边。
老沫来找过他好几次,问他为何不直接和她相见,倾墨笑笑,道:“因为我知道,她不喜欢见到我。”
原本妖灵成功度过天雷之后在人间也就是几载的寿命,之后灵元便回归原身,再去仙界登记造册便好。倾墨在经历天雷之后元气大损,幸好有蚌珠相助,倒也可支撑几载,不过随后他动用法力把蚌珠逼出体外,折了修行不说,体力也将耗尽。
妖灵在凡间渡劫之后,回归原身,在凡间的一切记忆便尽数消散,不留一丝牵绊,这也是为了防止已经成了仙的妖和人相恋,乱了六界纲常。可是海蓝和倾墨都是合渊海的妖灵,这段情,他不想忘。倾墨索性再次动用法力将记忆封入蚌珠,这样即便入了合渊海甚至登上九重天,他也不会忘了。只是这反复用法力的后果,便是他在凡间的阳寿不多了。
倾墨坐在龙案后,批阅着从伏羲四方收集上来的万民策,喉咙又涌上一阵熟悉的腥甜。他翻出早就写好的旨意,放在龙案正中。做好这一切后,他支撑着勉力站起身来,躺倒在床上,从怀里掏出蚌珠,喃喃:“海蓝,这珠子我暂时不能还给你了。它成了我记忆的凭借,回去后,我要拿它去找你。”
蚌珠上沁出了两滴水,似乎是哭了。倾墨干裂的嘴唇边溢出一个笑:“小珠子,这么快被我感动了?以后,你要帮着我把你主人带到我的身边。”
蚌珠扭着雪白的肚子转了两圈,主动跳入倾墨的口中。
三
昭阳宫殿内,做绣工的碧桃显得心不在焉,针扎进去好几次都忘了拔出来。
海蓝问道:“怎么了?”
碧桃随口道:“帝皇每日都……”
“帝皇每日都什么?”
碧桃发觉说漏了嘴,低头不再说话,终是受不住海蓝的目光,继续道:“帝皇每日都会叫我去政通殿询问公主的伤,今日不知怎么回事,竟然晚了这么长时间都没有消息。”
海蓝坐在床榻上,双手抱膝,他那日看她腿上的伤时的反常动作,他在窗外虚弱地咳嗽,一场场片段般不停地在脑海里转来转去。他如此对她,应该是发现了她的身份吧?
这几日的夜晚,他没有来。之前,他却持续了大半个月,她以为他累了,甚至觉得只是一时兴起,不想来便不来了。可是想到他强自忍住的咳,她开始发慌了,也许不是累,也不是不想来,只是来不了呢?
海蓝飞一般地跳下床榻,奔出昭阳殿,朝着政通殿发疯似的跑。她从来都没有这么慌张,也从来没有这么恨过这具公主的身子如此虚弱,跑,她尽力地跑快一些,再快一些。
浮生花树下,那个熟悉的身影扶着树干站立着。
海蓝湿了眼眶,奔过去一把抱住他。
他咳了两声,声音虚弱地像是浮生花落地的声音,他笑,双眸轻阖像两片樱花瓣:“这么用力抱我,真怕死在你怀里。”
海蓝小心翼翼松开他,泪水湿哒哒糊了一脸。
他眉毛抖一抖,得意地笑起来:“我觉得你会来找我,便在这里等着你。”
海蓝想捶他一拳,伸出去的拳头伸到一半失去了力度,转而抚上了他的脸:“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早告诉你什么?是认出了你,还是命不久矣?”他感觉力气渐渐消失,已经支撑不住他的站立,便徐徐坐下来。
“腿还痛不痛了?”
海蓝摇头,泪水从眼角滴下来:“早就不痛了。”
他见她的眸子像是盛了一半合渊海,睫毛上也粘了几颗水珠,却硬是要装出没事的样子,听他讲话。他的心软得一塌糊涂,轻轻拥住她,慢慢感受着这具身体的力气一点点被抽走,慢慢感受着她在怀中的感觉,用尽力气在她耳边道:“我没告诉你事还有很多,以后再慢慢讲给你听,现在先告诉你,我喜欢你,很喜欢很喜欢你……”
海蓝抱着他,仿佛不知那戛然而止的声音是为何,她抱着他,等着他,等他还像刚才那样讲话。等来的,只是他的手无力地垂下来,打在厚厚的浮生花瓣上,打在她的心上。
她从来没有这般绝望,天地褪了色,变成一片灰颓,而她鲜活的心脏也瞬间老去。妖离死那么那么远,而现在她与他也那么远。
不知何时风呼啸而起,浮生花坠落满地,花瓣纷乱,她仰头让飘落的雨丝打在脸上。
“倾墨!!”
海蓝抱紧了他,希望能够挽留他身体内迅速消逝的温暖。
四
西山国派人来接她回去,她没有走,却做了一个大胆的举动。
伏羲国大丧之际,海蓝一身火红的嫁衣,裙摆曳地九米,点润朱唇,紧束纤腰,头上别一朵素白绢花。
踏入灵堂的瞬间,一口巨大的漆黑棺木就闯入了海蓝的双目,像一把海针刺入她的眼睛。她仔仔细细摸着棺木的纹路,不敢相信曾经温暖地抱着她的人曾经说很喜欢很喜欢她的人就冰冷地躺在这里。
可是事实如此,让她无可辩驳。
倾墨,等着我,下个轮回,我定会来找你。
她缓缓踏出殿门,在空旷的招摇宫殿前,在漫天漫地的缟素中,如一只闯入人间的火凤凰起舞翩翩。
殿内无数臣子宫女窃窃私语地指着她,却在她的舞中渐渐地发不出声音。
她还没有来得及嫁给他,还没有把她最美的样子给他看,而他却再也看不到了。
海蓝越舞越急,眼泪也簌簌坠落。她怕,如果她不记得这段情,那么灵元回归原身之后她就会忘掉他的样子,甚至不记得爱过这样一个人。如果她记得这一切,那就更怕,怕从此数万载仙神岁月只有她一个人默默守着这些回忆,而他却在轮回中彻底忘了她。
眼泪模糊了视线,她身子一歪就要跌倒在地,痛吧,跌得痛一些,可能心就不那么痛了。海蓝闭着眼准备迎接冰冷的青石板时,却奇迹般地被人扶了起来。海蓝胡乱地抹干泪水,抬头望去,只见一白衣仙子站于云端,宽大的袍袖上缀满了浅蓝色的雪花。与白衣不相符的是那一双妖媚的狐狸目,眼中仿佛有星辰的光芒,脸庞刀斧雕刻般棱角分明。
竟然是六界的公认的第一美男,驭雪仙。
拜倒在他那一双电眼下的妖仙们不计其数,可是还有一些漏网之鱼,比如海蓝。究其原因,还要追溯到海蓝小时候爬到合渊海岸晒太阳的时候,不小心被一只公狐狸抓去当玩具耍了三天,海蓝好不容易从狐狸洞爬出来之后,从此对狐狸眼这种眼型深恶痛绝。
驭雪仙按下云头,缓步朝她走过来。他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本来要去风云殿讨要一株驱蚊虫的仙草,路过这里正遇到她跳舞。看了一会儿,竟想不起来自己要去干什么了,满脑子都是飘动的红色裙裾,那时他已经猜到她的身份了,等看到她眼中的泪水的时候,他已经不由自主地伸手将要跌倒的她救起来了。
“你……”
两人同时开口,驭雪仙狐狸眼一弯:“你先说。”
近距离看到狐狸眼,海蓝脑子从发蒙的状态一下子警醒起来,她从来都没有这么清醒,以至于她想到了一个绝佳的主意。
海蓝摆了一个看起来最为惨绝人寰让人不忍拒绝的表情:“你应该看出我是谁了,我想让你帮我个忙。”怕驭雪仙拒绝,赶忙又道:“我不知道你去干嘛,但是我知道你应该还会回天宫,能不能回来的时候来这里一下。”
驭雪仙看着她眼泪还没干的脸,鬼使神差地道:“我回来的时间应该挺快的,按凡间年岁来算,三日后,同一时间,在这里相见可好?”
三日后,一卷密密麻麻记满了字的玉帛交到驭雪仙手中的时候,驭雪仙还不懂他给自己找了个多大的难题,若干岁月之后,驭雪仙才知道,玉帛上字字深情,于他则是辗转纠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