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你是说,你见到了一身红衣的一位女子,她跳着和你甚为相似的舞?”海老儿嚯地一下从炕桌边跳下来,激动中手扯到了长长的胡须,扯得脸皮一阵跳动。
“对啊。”海蓝一手托着头,一手轻轻抚摸着相思石,无精打采。
“她,她……”海老儿脸色铁青,一时间竟然讲不出话。他紧闭的眼睛睫毛颤动着,他怕回忆到之前的岁月。人生几十载,尚因愁苦嫉恨扰乱心肠,而为仙,为妖几千几万载,更不知沉淀了多久的痛殇。两者不同的是,几十年之后,一碗孟婆汤浇灭了前者世间情仇,而后者却如一杯苦酒,越放越苦得不能入口。
海蓝见海老儿如此模样,愣了一下,随后猛然清醒过来:“难道她便是那个奶奶禁忌的人?”
海老儿有气无力地靠着墙壁,点点头。
泪水涌上海蓝的眼睛,她用手背抹了一把,低着头就要往外冲。
海老儿离她甚远,拉她不住,只好设了个结界把屋子困住。海蓝一拳击在透明的虚空里,顺着结界边缘滑坐在地:“玉海神君,求你了,让我去找她。就算杀不了她,我也要和她拼了!”
“拼了?你拿什么拼?”海老儿的神情严肃。“先不说你现在在渡劫,自己都顾不了自己,就算你有平时的法力,你以为就凭你能杀得了她?她既然逃出来了,就必然有了翻天覆地的打算。”
“我不管。父母的仇总是要报的,今天不杀她,总有一天我会杀了她。”
“两千多年前的那场争斗太乱了,昏天黑地打了整整一月有余。你的父母也不知道到底死于谁的……”
“可是那场仙界魔界的厮杀是她赤妖挑起来的,这笔帐,该算到她头上。”海蓝握紧了手中的相思石。
海老儿叹气低语:“蓝蓝,你真的对小时候的事情一点也记不起来么?如果你记起来,你可能就不会想杀……唉,算了。”
海蓝低着头似乎在想什么,隔了好久忽然抬头问道:“海老儿,你之前是不是跟我讲过大荒极北之地,有一种冰莲?吃了可增强法力?”
海老儿抬手消了结界,慢悠悠地朝外走,叹道:“可遇而不可求的东西罢了。”
二
碧桃拿了冰用布巾包了,来给海蓝敷腿。海蓝的膝盖虽说让海老儿用法力消了疼痛,但还是青青紫紫地煞是怕人。毕竟为防碧桃看出来,也不敢完全消了伤痕。
海蓝躺在床上,用手遮着眼睛:“碧桃,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碧桃道:“小姐讲吧,婢子听着呢。”
昭阳宫纱窗是浅红色的软纱,薄薄的四层纱叠在一起,窗外初秋的绿叶微黄透过纱窗映出朦朦胧胧的碧色。
海蓝的声音软软地在空气里沉浮,红色的相思石衬着皓白的手腕惊人地艳红。当倾墨大步走进昭阳宫的时候,正撞见这一副图景。
倾墨看着海蓝的模样,一怔。昨天他罚的人是她?倾墨觉得自己好似马上就能够确定什么,又不敢确定。
他摆摆手,碧桃悄无声息地下去了。
“有个人小时候以为世上所有人都是没有父母的,因为她没有,她的玩伴小红蟹也没有。她以为隔壁姑娘有父母是个奇怪的事。等到长大了,她才知道,原来她才是奇怪的那个。可是那个杀了她父母的人,她又没有能力去杀了她,她该怎么办呢?”
倾墨眼睛在她腕上的相思石上停留了一瞬,慢慢道:“那就等待自己足够强大。”
海蓝拿下盖在眼睛上的手,想了想,嗯了一声,抬头望了他一眼便不再说话。
倾墨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还是坐了过去,拿开海蓝膝上的布巾,被眼前的这一幕惊得倒吸一口气:“怎么这么严重……”
“昨日你跪了一夜?”
海蓝听着倾墨干涩的声音:“嗯。”
倾墨沉默了,头发散下来遮住半张面颊,海蓝看不到他的表情。只看到他玉一样的手指轻颤,小心地换了一块冰,细细用布巾包好,放在海蓝膝上。
海蓝躲了一下,倾墨一僵,却又执拗地继续把布巾放上去。
海蓝光洁的小腿上似乎是滴了两滴水,倾墨迅速地用旁边的干毛巾拭去,他的声音极轻,像飘在空中的白羽:“秋老虎厉害,冰化得快,都滴水了。”
海蓝转了目光不看他,默了半晌,道:“我不知那里是宫中禁地。”
倾墨嗯了一声,不再讲话,换好了毛巾就走了。
海蓝望着他的背影,竟然觉得那个背影透着一股浓浓的哀伤。
三
宇列觉得万事都乱套了。
他终于想起来他在哪里见过那双眼睛,在六界史书课本插图里。
昨日那个自称“妖儿”的红衣女子早已经走了,说是去拯救旧部去了。宇列不敢想她是谁,但是一个名字却执拗地钻进脑海:赤妖。
赤妖从栖梧潭出来了。
赤妖,从栖梧潭出来了。
宇列的心揪成一团,不知是何感受。
宇列一直觉得赤妖的故事也就是个故事。只不过比别的故事更厉害一点,因为赤妖是那种印在课本里,夫子讲六界史书的时候必讲的一个重点。赤妖本是万年的珊瑚妖,因缘际会吃了冰莲,成了预示着搅动仙魔妖神六界风云的半魔半妖。一时间被众神所追杀。在一次王母寿宴上,误闯进来的赤妖对上仙漓昭一见倾心,漓昭随后在赤妖的追求下也动了情,只是他知道这段情为天帝所不容。于是他守着仙规对她不理睬。赤妖悲伤之极,愤怒之极,诏令数百万珊瑚妖在距合渊海八百里的太华山自立门户对抗天帝。太华山六脚蛇妖最为凶猛,而且传说六脚蛇妖来到凡间天下就会大旱。天帝派人镇压,一时之间六脚蛇妖倾巢而出与珊瑚妖相互帮衬,使得天下生灵涂炭灾荒连年。虽说最终赤妖被天帝降服,关在锁妖塔但是仙神两界和凡间早已千疮百孔满目疮痍。天帝自执掌天宫以来,从未发生此等严重的事,怒极宣布将赤妖堕入八十一层龙火下灼烧致魂飞魄散。施刑当日,漓昭却自废毕身法力,从仙台一跃而下。坠落仙台的生灵,无论是妖魔仙神,都无往生的可能。天帝哀其不争,免了赤妖的火刑,将赤妖关在合渊海栖梧潭,非死不得放出。
而正是这样一个火般浓烈的女子昨日却活生生地跑到他面前,还管他叫“昭哥”。赤妖身旁叫“昭”的人,只有“漓昭”。可是史书上的漓昭早就在两千年前的争斗中灰飞烟灭了,又怎么可能再出现,更怎么可能是他呢?
自从他记事起,他就住在英山山脚,英山是海蟹精们的聚集之地,距离蚌族的玉海十分近。虽然他不记得自己的父母,也不记得为何来到这英山,但是他度过的两千五百四十五岁每一岁的事情他都记得清清楚楚。他一定不是漓昭。
宇列翻出六界仙籍,翻了好久,终于找到漓昭,上面赫然写着,漓昭的原身。
宇列闭上眼睛,猛地把仙籍合上,发出砰地一声响。
漓昭怎么也是青钰蟹。
宇列全身脱力,靠在墙边,我到底是不是我自己,如果不是,我又是谁?
四
珠玉站在招摇殿一动不动已经数个时辰了,她感觉自己从脚趾头开始酸麻马上就要麻到头顶了。她偷偷瞧一眼坐在书案后的倾墨,暗暗腹诽,帝皇也一动不动了好半天,他不麻么?
倾墨瞧着书案上的黄玉笔洗,正午的时候明亮的阳光从窗棱穿过,把黄玉照得透亮。如今太阳西斜,只余一点无力的光亮勉强照在笔洗上,投下一抹重重的暗影。
西山公主莫寒衣是海蓝。
严颜也有可能是海蓝。
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么她没有死,没有魂飞魄散!
可是,严颜到底是不是海蓝?
倾墨终于站起身来,双脚麻得厉害,一拐一拐地在地上走了几步。忽然想起什么,转头对珠玉道:“出去。”
珠玉走出去合上门,倾墨就地盘坐在地毯上,双手划了两个半圆,双眉间溢出一滴鲜红的血,霎时风云骤变,狂风四起,大殿内的摆设哐啷啷地震动,倾墨白色的袍袖飘飞,墨色长发有几丝落在脸上,衬得脸色苍白如纸,而额间的那滴血更加艳红夺目。他的眼睛波澜无惊,只有紧咬的牙关和脸色说明了他有多痛苦。
倾墨一口鲜血喷在地上,同时一颗雪色的珠子骨碌碌滚了出来。
倾墨伸出虚弱的手臂,勉强捉住那颗珠子,嘴角的笑意渐渐散开:“果真是蚌珠。”
“海蓝……”倾墨轻声念了一句,坠入了身边的黑暗。
五
碧桃最近日子有点难过。
她发现昭阳宫每到晚上总是有个人影站在院内,而她又有起夜的习惯,日日都能看到那个人拉长的影子在月光下静默着。还伴着妖风阵阵……鬼耶?人耶?
她又没有胆子去看,于是直接导致碧桃已经无数日没有睡好了,两个黑眼圈浓墨重彩。
相反,海蓝最近日子过得不错。
饭食越来越精致,水果越来越丰富,可谓吃得好睡得早。而且让她担忧的封后大典也一直被拖延着没有举行。
她现在唯一感到不足的是宫中的日子有点无聊。之前她还叫严颜的时候,虽说平日里干活累点,但是平时和小宫女们交流八卦交流得还是很热烈的。可是,现在……海蓝已经不知道这是从她眼前低头溜走的第多少个宫女了。
海蓝愤愤地叹了口气:“真没意思。”
碧桃半阖着眼睛,困得打着晃,顺口接道:“公主觉得什么才有意思呢?”
海蓝望着像合渊海一样蓝的天,语气里满满的怀念,话却是惊悚地怕人:“比如,龟嬷嬷的鬼故事,小红蟹的冷笑话。什么半夜惊魂,一只脚踏进海里的女人……”说着自己先打了个抖。
碧桃睡意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她试探着问:“公主想要这样‘有意思’的?”
海蓝一蹦老高:“你也会讲鬼故事?”
碧桃一哆嗦:“我可以带公主去看。”
海蓝眉毛跳了跳,感觉有什么事儿要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