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四十二年
刚刚开春,天气微凉,油桐花已然开了,开得比往年都早。我挎着小篮子,说要上树采桐花做个香包赠与二哥,以向刚过门的嫂子示威——虽然二哥已经娶亲,可我还是他最疼爱的小妹!
“二小姐,二小姐,您快下来吧,要是摔下来了怎么办?”
树下的寄琴急的快要哭出来了,在树下兜来转去,手中的绢子都快要被绞烂了。
我就快要够到那朵白桐花儿了,又被寄琴的这一喝声给吓得收回了手,气得我大喊一声:“再叫我可就跳下去啦!”这招果真管用,她立即乖乖的闭上了嘴巴,只在下面可怜巴巴的望着我,满是着急。
小院里那棵油桐树是我爹在我出生那天为我种下的,如今也有十三年,不算老,但也不小了。年年春日都会绽放出芬芳洁白的油桐花,特别是四五月的时候,指不定哪一夜就香雪满地,我一推门,便能见到这场浩浩荡荡的“春雪”。
采了小半篮子,该是够了,于是我三下两下便从树上跳下来——在爬树这方面我可算是个“老手”了,身子又灵巧,爬起树来自然是得心应手,寄琴这丫头总爱干着急。
“我家寄琴最讨喜了……”我学着二哥的样子,在寄琴的鼻梁上轻轻的刮了一下,她眯了眯眼,触电似的一缩。二哥平日里就是这么与我玩儿的,我若说几句俏皮话叫他高兴了,他便将一块酥糖投入我的口中,在我的鼻子上这么轻轻的刮一下:“我家琬琰最讨喜了!”
酥糖甜甜的,香香的。鼻子酥酥的,痒痒的……
寄琴脸刷的一红:“小……小姐,你……你调皮!我要告诉夫人去!”
我快活的笑起来,一屈腰,篮子便打翻在地,里头的花儿直直的跌在地上。我的心一阵揪疼,赶忙拾起那朵娇弱的花儿,细细的掸去它们身上的灰沙,重新拾回篮子里,不满的嘟嚷着:“哼,寄琴也不知拿稳些……”
“哎,天地良心!明明是小姐你自己打翻的,却要来怪寄琴,哼!”她佯装生气了,别过身子去。我笑言:“看来是我平日里纵坏你了,说话没轻没重的。”我的语气中没有怪罪之意,只是与她开个玩笑罢了。听她又哼了一声,我走过去牵她的手,晃来晃去的:“好啦好啦,等月底我拿这些花晒干了,也做个香囊给你可好?”
她转过身来,眼睛好像发着光:“此话当真?”“当真当真!“我点点头,环住了她的腰。
”小姐最疼寄琴了~“
我们相搂了一阵子,才来到厅子里。
爹娘和兄弟姊妹们已在厅室里等了我许久。我是家中幺女,上有两个哥哥和一个姐姐,父亲没有另娶妾室,在家中自然我最受爹娘疼爱。
”爹,娘!琰儿来迟了。“
见我一来,娘便笑意满满,捏住我的一双小手温缓道:”琬琰,你也大了,性子也该学着柔和些了,多学学你大姐。“她看向我那已及笄的姐姐耿水碧,再瞧了瞧我,皱了皱眉头。
其实姐姐不过大我一岁半,性子却柔和许多,真应了这好名字——水碧。而我的名字里带着两把火,性子自然也烈些。
”琬琰是火,姐姐是水,娘你说说,这火与水可是比得?“
”你这丫头,越发精怪了,以后可怎么嫁的出去呀……“母亲温和一笑,放下了我的手。
父亲似乎有意避开了这个话题,转头问我:“琬琰,乐师教你的曲可学会了?”我吐了吐舌头:“爹爹请的乐师还不如女儿呢,这不知那不晓的,我可不要他们教我!我会的,他们可不一定会呢!”
母亲见父亲情绪微动,急急地为我开脱:“琰丫头她还小呢,她的话老爷莫要放在心上。”回头又给我使了个眼色:“下回可不许胡说八道了。”
我不情愿的点了点头,吐出一个字:“哦。”
“水碧呢?”父亲许是拿我这个女儿没办法了,只好将话锋转向另一个女儿。
姐姐浅蹲垂眸,模样甚是乖巧:“回父亲,女儿日日习练,现已领略几分。”娘投去赞许的目光:“碧丫头的规矩很是不错,太后娘娘一定喜欢。”
听大哥说,练曲子是为了给太后祝寿的,爹安排我唱歌,姐姐拨琴,各施所长。族亲们说我是个奇女,寻常人家的婴孩一开口不是爹就是娘,可我一开口,便是歌儿。我似乎是生下来就会唱,也生了副好嗓子,最喜欢的便是娘常吟的那首《秦观》,以致我尚在襁褓便熟知与耳。
因此,我又得了个绰号——小百灵。
我自当是入宫玩玩,并没有意识到这场皇家盛宴是有多重要,便不怎么上心。
马车黄昏启程,夜里才到。
走的时候寄琴很是不舍,仿佛是生离死别。她眼角啜泪,哽咽道:“小姐可要平安回来啊。”我呸了几声,对她说:“呸呸呸,真是不吉利,我是去吃好喝好的,又不是要拉去砍头,你伤心个什么劲?”她停了泪水。参加皇宴是不许带家仆的,不知是什么筵席,连大哥哥和二哥哥都不许去。我虽知寄琴打小就想去那紫禁城看看,望一眼也好,可却无能为力。看她又伤心起来,我才宽她一句:“等我回来便给你捎皇宫的糕点可好?”
这才罢休。
马车停了,我这才从娘的怀里迷迷糊糊的爬起。掀开帘子一看,困意全消。
好一座恢宏的宫殿!
我跳下马车,踮起脚尖来瞧看,却怎么也望不穿那朱红的墙,那澄金的顶,光是小小偏门,就有几丈高了。
“哇,原来这就是紫禁城!”
一听我叫出声来,姐姐马上止住我:“嘘,小声点儿,这可是皇宫,叫别人听去了可是要杀头的。”
“姐姐,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就别拿唬娃娃那套唬我啦,我可不信,皇上堂堂君子,可会和我这个丫头计较?”我别了别嘴。
一路上,大家都没再说什么。皇宫似乎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庄肃气质,叫人心里闷闷的……不知道住在这里的人,会不会自在,会不会高兴?我打了哈欠,回头去看,只远远的瞧着门口又多了几辆马车,里头下来的都是些与我年纪相仿的官家小姐们。
“耿大人,虽奴才来吧。”
这人生得好生奇怪,圆脸猴腮,顶着一顶朱红小帽,身子弯成了一张弓,活像一只炒熟的大龙虾。迈着小小的步子,腔调也是尖细尖细的,更是古怪。
我趁人不注意,拽了拽姐姐的裙角:“姐姐,这是个什么人,好生古怪……”
“这是太监。”
“太监是什么?”
“太监就是……”水碧面色难堪,竟有些羞怯,顿了一会子才撂下一句,“算了,与你说了你也听不懂。”
我们的对话好像被人听去了,那个“太监”斜瞥了我们一眼,阴森森的,盯得我心里凉飕飕,怪吓人。
绕了一路,才停下脚步。
“大人,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