韶华不为少年留,恨悠悠,几时休?飞花落絮时候,一登楼。便做春江都是泪,流不尽,许多愁………
雍正元年
“裕嫔娘娘。”婢女含蕊福了福身子,伸手为我绾发,“娘娘,皇上派人来请娘娘参加宫宴。
”知道了。“
我抚了抚额,叹道:”这回又是什么宴?“含蕊停了动作,垂眸道:”回娘娘,是太后娘娘的寿宴。“
”挑些寻常礼品送去吧。“我取下玉珠金钏耳坠,淡淡的瞥了她一眼。含蕊顰了顰眉:”娘娘您为何不拿那封亲手书写的贺寿词?倒也显娘娘心意。“
”不必,不必与年贵妃抢那风头。“
嫁给胤禛多年,我早已看透了这深闺怨斗,也是恶极了那你争我夺,也……
恨极了龙椅上那个高高在上的男人。
含蕊畏了,颤颤的应了声:”奴婢多嘴……“”又是太后的寿辰了啊……不对,许是我糊涂了,这是哪来的‘又’呢?“我喃喃自语,起身理了理鬓发。
今日是太后是寿辰,宫城中张灯结彩,一派喜气。皇上刚登基不久,太后却不知怎的不愿接受册封,可恼了皇上。闻听太后近日身子不大好了,她的寿辰,需得办的热热闹闹的冲冲喜。
我只着一身月白常服,很是素净,并非是没有好衣裳穿。只因我不喜出头,更何况——女为悦己者容。
”娘娘,您这番穿扮实是太素了些,叫别的主子瞧了去……何况今日是太后娘娘的寿辰,若是这番打扮,恐会惹得太后与皇上不悦。“含蕊也是个心细的婢子。
”也是。“我折下髻后的白油桐,搁在红木匣子上,拿一朵娇红的杜鹃替了去,又插上一根崭新的金簪子。
我与含蕊出了殿门。
长春宫素日清冷,这满院的油桐,是他赏我的。
赏?他是皇上,他给的东西自然都是赏赐!我本意拒绝,但那白油桐乃是我自小最爱,所爱之物,怎么忍心割舍呢?
何况,已经舍过一次了……
含蕊拱着我的那只手实是不敢松开,可拘着的另一只早已耐不住寂寞,顺着那雪白的瓣儿飞舞起来了。
”娘娘,一夜之间,满院的桐花儿竟都落了,白茫茫的一片,好美啊……“她松开了我的手,去接那零落的花瓣儿,露出几颗白润的贝齿。
”是啊……“
我伸出手臂,想要捕住那些残瓣,却次次落空。分明是扬扬洒洒的一场花雨,可我的手心,仍旧是空空如也。我勾起唇角,苦笑一声:”原来,你们也在怪我吗?“我的眸光瞬时黯淡下来,悄悄收回了手:”罢了,都是小孩子家玩的,咱们走吧。“我踏过花海,坚定的向宫门走去。
只落下含蕊的一声嘟嚷:”哦,好吧。“
一阵温风吹来,捎来一朵油桐花,它不偏不倚的落在我的唇上……心中似有一处柔软被触动,那正是我埋藏多年的心事。如今,它像一把钥匙,不温不火的打开了我的心门。
旁的花儿顺风而舞,独它逆风而去,似乎是要指引着我去什么地方。
我收回了踏出宫门的那只脚,随它而去。旁人看来,定以为我是中了邪,可只有我自己知道,一切不过是从心罢了。此时此刻我的眼中,便是除了那朵芬芳而萧条的白桐花,什么也没有了。
”琬琰。“
忽然,它停止了飞舞。我默默伸出手,见它落在我的掌心里,这才安心下来。好在没有落在地上,莫叫人践踏了去。
一抬手,又见那棵油桐树。”瞧你,头也白了。“我痴痴的望着这一树雪白,一句笑话从唇角流露出来。我的手摩挲着它粗犷的身躯,那硌人的树皮在我纤细的手指上留下几丝痕迹。一点也不疼。
那是我们初遇时种下的,如今也有屋檐那般高了,这是我与它相处的第一年。没想到,兜兜转转又回到了最初,只是经历了那么多,纵使景依旧,人也不同了。
耳畔传来了温润的笛声,再一次安抚了我的心,我似乎看到漫地油桐扬风而舞,为曲作欢。那个高大清削的身影,在我的眼中若隐若现……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歌声中,桐花飞舞。
苦涩的泪珠从眼角滑落,划出一条晶莹的痕迹。
“娘娘,您怎么哭了?”含蕊收回了目光,拿绢子轻轻的擦去我面颊上的泪水。
“迎风流泪罢了。”我苦笑着,任她替我擦拭。宫门外跑来一个孩子,左不过十来岁,却已到了我的胸间一般高。只见他热情的扑了过来,搂住了我的腰,亲昵的唤了一声:“额娘。”我仔细的拭去泪痕,不想让他看出半点痕迹,随即转身笑道:“昼儿①,你来了?”“听闻额娘近日身子不大爽快,特来看看额娘,额娘的头疼病可是又犯了?”
我有几分讶异,我头疼的毛病在宫中无几人知晓,就连皇上也不知道,弘昼是怎么知道的呢?于是我顰了顰眉:“是谁告诉你的?”弘昼挠了挠头,憨笑一下:“是七叔告诉儿臣的,七叔说,额娘在宫里过的很辛苦,要儿臣好好照顾额娘。”
我心里一酸,险些落下泪来,强笑着嗔他一声:“傻孩子,额娘怎么会辛苦呢?额娘有了你,便是这全天下最幸福的女人了。”
“儿臣有额娘,亦是这天下最幸福的孩子。”
“你是,你永远都是……”我将他搂入怀中,悄悄的倒吸一口气,却不知鼻头早已红透了,眼眶也红得像是在滴血。细细算来,与君一别已有数年,我原以为我与他的这段感情已经被尘封在彼此的心里,却不知我们一直都在欺骗自己。午夜梦回,我常常梦到那棵油桐树,还有那树上的少年……
如今已是物是人非,他妻妾成群,儿女满堂,而我也有了弘昼。我们始终还是走上了不同的路,再也回不到当初了。
我伏在弘昼的耳畔对他说:“昼儿,额娘给你讲一个故事吧……”
①爱新觉罗·弘昼;雍正第五子,生母纯悫皇贵妃(裕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