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七一直替娘田门覃淑媛感到愤愤不平,着实是为了爹爹的三个妻妾。娘覃淑媛是爹田启建的正房,二娘叶月儿是爹的妾,三娘凤仙是爹的小妾。三女共一夫,这是田七从小到大见惯不惊的事情,虽见惯不惊,可田七并不认为这样的四角婚姻是合理的。娘流了多少泪、叹了多少气,田七自懂事起就看懂了娘的悲哀和无奈。
可是娘,从心底里对爹是百依百顺的。
爹和娘的婚约被田氏家族公认为一段锦绣良缘。
年少时的田七想不明白,要和其他女人分享丈夫,这样的婚姻还算得上是锦绣良缘?是因为娘的心胸太大度,还是男人妻妾成群自古就是天经地义、无可厚非。
直到现在,田七在这天门山寺清修了一月有余,她也没有彻底参透爹和娘的婚姻到底是怎么样的状况?有情爱吗?要么就是光秃秃的传承香火?
走在天门山顶的云层中,有些心累的田七细细抚摸着游来游去的云儿。这世间万事万物都是有灵性的,这带着仙气儿的云,走在其中,宛然游离于人间瑶池,这人的心像是洗过了一样,会愈发的透彻起来。田七又回过头看看跟随在后的二两,她像个木架子一样,田七向前走一步,她也向前走一步。
“二两,你觉得这云儿美吗?”
“不美?”
“漫步在这天边云里,二两你会想起么子来?”
“我——”
“想起你情郎了么?你应该下山的,即使为了他。女人的命如草般脆弱,难得找到一个好男人。我想起了我娘,她这一生都是卑微的!”
是啊,女人如草,娘即是如此。
田七从来就是为娘的婚姻打抱不平,可是又能怎么样呢?她田七自己不也是吃透了这婚约的苦?为娘抱怨,为娘不平,不也是自己一厢情愿的痴心罢了?又有谁能逃脱这定俗呢?
“上猪头!”田家曾祖公育字辈嫡子田育德大喊道。
田家祠堂内,田氏一族历代先人牌位于这案台上仅仅有条,一座一座的,爷爷叔叔们分两边立在这祠堂之内各端一杯酒,只留田启建立在这祠堂门外。
“请祖先!”田育德大喊。于是乎,众爷爷叔叔们将手中杯酒画圈倒地。
“上香,烧纸!”田育德又大喊,田启文蹲在火盆前默默烧着香火和纸钱。
“请田门第九代孙田启建入堂行成人礼!”
这一年,爹田启建十六岁。所谓成家立业,这男儿理应先娶个媳妇儿再壮大家业的。这十里八里有姑娘待自闺中的人家听说田门第九代孙田启建已成了人,即托媒人暗暗打听田启建是否婚配,这田家找儿媳是怎样的条件?
俗话说地是私地,子是族子。郁英这门寡妇是无权过问田启建的婚姻大事,他的婚约还得田家爷爷叔叔们说了算。
有西溪坪覃家托媒人送来覃氏一女的书子,众长辈们瞧见覃家只有一女,并无其他孩儿,心存疑虑,这姑娘要是嫁入了田门,这覃门二老的百年归寿该何去何从?难不成要我田家子孙倒贴上那覃家?要不得,要不得!
唯独郁英对这覃家姑娘生了好感,姑娘大启建四岁,这年龄不要紧,要紧的是这姑娘一身的聪明伶俐,郁英想她若过了田家的门儿,肯定能帮着启建将这田家发扬光大。
郁英在农闲时偷偷去西溪坪观摩过这覃家姑娘,姑娘眉秀目清,身材倒是高达,尤其是屁股浑圆,应该是块好生养的材料。况且,姑娘的爹在大庸府一座铜壶倒模作坊里做工,难得有门手艺,假若启建能娶得这姑娘,那倒模铜壶的手艺岂不是能祝启建一臂之力?
若是她郁英以一生之贞洁牌坊为证,那些个长辈们应该是执拗不过她的。
郁英划算的好好的,便背着田家长辈们塌了覃家大门。这郁英亲自带上正媒牵媒两个媒人游说,覃家二老着实觉得这田覃氏大有善意,是真心想要求得他家姑娘。一来二去,覃家二老也甘心情愿将姑娘八字和启建八字合了一合。这八字八字,姑娘和启建的八个字合了六个,实属难得。况且姑娘待字闺中二十年,早已过了婚配年龄,他覃家二老也曾主动送书子去田家,这天赐良缘不能错过。
婚书曰:大清国光绪十九年八月十五,田门第九代孙田启建与覃门之女覃氏淑媛缔结婚约,形成百年好合福及子孙。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田覃二家结姻亲,有正媒刘胡氏恭请覃门一族,有牵媒张黄氏三请。请命先祖,八抬大轿,明媒正娶……
田七早已记不清爹和娘那约摸五十年前的婚书,除了恭贺田家发迹一门喜事,向世人宣告田覃结成连理,无非是例行祝福一对新人,再者就是对田覃氏理应恪守妇道的训诫,居然长达两页。
田七从小便听得阳湖坪人儿对娘田覃淑媛那对小脚的赞誉。说娘的脚是三寸金莲美之极,姑娘们都趋之若鹜。或许只有她田七见了女人们的小脚仿若见了怪物般,娘的脚如尖尖的细小锥子,宛然已经是个三角之脚。一双脚趾头硬生生被又长又臭的裹脚布勒断,裹在脚底,这奇形怪状大大小小枣核状的脚趾头粘在脚底,仿若是脚底无端端生出的是个肉瘤,早已没了原形。
田七不能想象,那脆弱脚趾头被活生生勒断的痛楚,或许逃过裹脚这一劫是她田七此生最大的幸运。可是,幸运也好,不幸运也罢,田七这双硕大无比的脚居然讨得阳湖坪男女老少的讥笑,似乎她田七这双完整的脚才是怪物!
来年九月二十三,秋高气爽。即将临盆的田覃淑媛在卧房床上大声呼喊着,门外的人听得见接生婆一句又一句的“用力!吸气!”。
门外,田覃郁英来来回回踱着,心里七上八下——这儿媳即将生产,求上天保佑我田家能诞下一门香火,以慰祖先在天之灵。若然儿媳生个带小鸭子的,我田门覃郁英定重礼谢菩萨!
“咯——吱”,卧房的门打开了,接生婆从房内走出来,急忙说:“老夫人,情况危急,横胎了!”。见这接生婆一脸焦急状,田覃郁英似乎明白了什么,问道:“你有几成把握?”。“老夫人,我就怕一尸两命啊!”。田覃郁英定定惊,一字字吐的清楚:“定要保住大人,孩子能保当然好,不能保就丢了吧!”。
“砰——”房门又关上了,听得云里雾里的田启建全然不知娘和接生婆的这番话是何意义?而他又插不上话,只有待到接生婆进了卧房他才悬着心试问:“娘,怎么了?”。田覃郁英脸色稍微有些惨白,声调低落:“你媳妇儿横了胎,生不下来的话要死人的!”。“死——人?”,田启建无论如何都想不到生孩子这般痛楚,更有这般危险,是在鬼门关走着呢!
一个时辰,两个时辰,夕阳斜落,残红的余光铺陈着田家院子,田覃淑媛在房门内的喊声一声声弱下去,已经没了气力,门外田覃郁英神情凝重,莫非这发家不发人的说法当真?
凝重着,莫非真有发家不发人这回事么?
一阵婴孩哭声传来,打破了田覃郁英的沉思,她惊恐着,生了生了,她不由心生笑了,谢菩萨保佑,谢苍天庇佑!
“怎么样?带小鸭子么?”田覃郁英关切的问。
“这,是个姑娘!”
“姑娘?不带小鸭子?”田覃郁英顿时有些失落,她心里想着这应该会是个带小鸭子的,看儿媳九月怀胎时那肚形儿,也整天含着个算东西啃,为何生了却不是个带小鸭子的?她长叹一口气:“罢了罢了,张嫂子你劳累了。姑娘也好,也好,也是我们田家的血脉!”
这是个姑娘,一身胎腻,紫红紫红的皮肤显然是在娘胎里呆了太久,憋了气儿。田覃郁英和田启建瞅着床上死过一番的田覃淑媛,也并没有十分的高兴起来,不过这田覃郁英见儿媳这般虚弱,又恐她忧心生了个姑娘,便安慰道:“淑媛,你劳累了!这坐月子好好休养!”。话语平静,丝毫看不出一点点的失落。
这山坳里的城,生了姑娘就像生了祸害一般。躺在床上虚弱无力的田覃淑媛见得娘这般安慰她,总算是放下了悬着的心,毕竟娘没有嫌弃她生了个姑娘。她拼着一口气,微笑道:“谢谢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