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除夕之夜,天空似朦上了一层厚纱,几乎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虽然满天星斗比平时还要明亮,但夜幕宛如一湾深不见底的死水,戏剧性地隔断了视线,让人感觉眼前一片模糊。
这摸不着看不透的夜色,究竟缘于何因,让人感觉如此深邃莫测呢?也许真像传说中的那样:每当农历三十的夜晚,上天诸神便下界来享受人间香火,并送福赐祥。因凡俗有别,不便碰面,于是使了障眼法,天才这么黑的。
这时,杨家堡显得比平时肃然静默了许多,看家狗也似睿智大通,一时善解了人意,静卧柴堂,隐声止吠,安享主人所赐。
祈盼新年多时的孩子们,都显得格外兴奋,他们早早就把新衣裳穿在身上,然后聚集在一起,各自欣赏夸耀着。那些穿带补丁衣裳的孩子,也都被母亲浆洗得干干净净。虽然看着同伴的新衣裳目光中透着羡慕,甚至还有某些遗憾,但过年的快乐还是胜过了心中的不足,所以精神不减。
天刚一擦黑,小风、大丫、二秃子、韩拴住、李小三、王小四、张狗剩等,便邀集在一起,他们手中提着灯笼,开始走东家串西家,一个个悄语缄言,没有了平日的放纵,都惟恐说错了话,招来煞神缠身,一年不吉利。
他们不管走到谁家,都会受到大人们的热情款待,炒花生与爆米花管他们吃个够。临走时,还给他们装满衣兜。
他们游串了一会儿,小风对大丫说道:“大丫,咱俩去银环家看看,看她在家干啥呢。”大丫说道:“银环不比咱们,她还要在家剁馅儿包饺子。走,咱俩帮她包饺子去。”说着,两个人提着灯笼去找银环。
屯中小道上,灯火点点,与满天星斗遥相对应,平添了一道夜色斑谰。
二秃子他们,口中嚼着炒花生或爆米花,吞咽之余,还不失时机地说着吉祥话,而且都觉得自己长高了也长大了,或摆出一副大人的样子。只听二秃子对韩拴住说道:“过完年我都十三岁了,我想一出正月就去给财主家放猪。咱们都长大了,该让爹妈省点儿心了,你说是不是?”韩拴住说道:“你说的对,我也正这么想呢。”
一听韩拴住赞成自己的话,二秃子喜出望外,更觉得自己像个大人了。小风与大丫听见,情不自禁地互相瞅了一眼,随后嘻嘻一笑,越过他们往前头走了。
不一会儿,小风与大丫来到银环家。进屋一看,银环正在灯下剁酸菜,准备饺子馅呢。
小风说道:“银环,你着啥急呀?你家就你和大叔两个人的嚼果。某家好几口人吃,我妈到现在还没动手呢。走,先玩儿一会儿去吧,一会儿我和大丫帮你包饺子。”
大丫说道:“就是,你说你忙啥呀?先玩儿一会儿去吧,待会儿某俩帮你包。”银环说道:“不用了,你俩玩儿去吧,我一个人能忙过来。炕上笸箩里有炒花生和爆米花,你们俩拿过来吃吧。”
正说着,几个秃小子“踢腾噗隆”地闯进屋来。他们吹灭灯笼,顺手搁在地上,然后爬上炕,便盘腿大坐,拽过花生笸箩与爆米花笸箩,一阵蝗虫掠食,眼见得笸箩里的炒花生与爆米花下去了大半。
小风比银环大两岁,懂得些人情事故了,她见银环那光景,立即猜出了她的心思。虽然她不能识文断字,但也听说过“每逢佳节倍思亲”这句话。她不再多说话,转身到灶火间洗了手,回来赶紧去面盆里揉面,她一着手,便感叹不已,心说道:“这丫头真个是心灵手巧,干出来的活儿就是像样,你看她把这面和的,就是神仙来了也挑不出毛病。”
小风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荞面是一种不易粘合的粉类,而银环却把它用开水烫得恰到好处,淀粉也兑得合适,揉起来不亚于白面,且又非常劲道,所以她才感叹的。
大丫见小风去揉面,她便去抢银环手中的菜刀,要替银环剁酸菜。
银环忙说道:“你俩都快歇着吧,统共才两个人吃的饺子,一会儿我就包完了。”
其实银环已经把酸菜剁得差不多了,她放下菜刀,开始攥酸菜。大丫看见,忙帮她一起攥。她们把一团团攥好的酸菜放到已经剁好的肉馅盆中,银环加上作料,便搅拌起来。等搅拌均匀了,银环夹了一筷子送到小风与大丫鼻子跟前,说道:“小风姐,大丫妹子,你俩帮我闻闻,看咸淡行不?”
小风嗅了嗅,马上称赞道:“银环,我算服了你了,干啥像啥,比当年大婶儿做得还好呢。你真……”还要说时,大丫悄悄一拉她的袖口。
小风会意,抬头看银环时,只见两行眼泪已经顺着银环的脸颊淌下来。她吓得一吐舌头,忙把话咽住,心中一酸,眼睛也潮湿了。
正这时,杨德山从外面回来,见几个小家伙盘腿大坐,正狂张大口、风卷残云般吞吃笸箩里的炒花生与爆米花,忍不住笑说道:“你们这帮宝贝,瞅你们盘腿大坐的,还都挺像那么回事儿呢。”
小风忙招呼道:“大叔,你去哪儿了?大过年的,你扔下银环妹妹一个人在家里,你不心疼呀?”
一听这话,杨德山只觉得心头一颤,同时神经质地哦了一声,然后说道:“我领你洪大叔和金栋到十字路口给金栋他爹烧了几张纸。顺便我也给你大婶儿烧了……”说到这里,杨德山的嗓子就像被什么东西给堵住了一样,好半天才透过一口气来。为了不让孩子们看出他的表情变化,便问小风道:“你爹在家干啥呢?”
小风说道:“他能干啥?一定是我妈在包饺子,他坐在炕头上抽烟,——等着吃呗?”
杨德山说道:“瞅你这孩子,咋说你爹呢!”
小风说道:“本来就是嘛!”
杨德山故意叹了一口气,说道:“如果这么说的话,那我也得赶紧帮某银环包饺子了,不然某银环也该这么说我了!”
小风说道:“大叔,你可别多心,我可没说你。”
杨德山笑说道:“鬼丫头,你那话可是一箭双雕!还敢赖?”
小风忙分辨道:“没说你,就是没说你。”
杨德山笑道:“等哪天有空的,我非告诉你爹给你找个厉害婆婆不可,不然可了不得了!”说完,哈哈大笑。
小风忙用手捂住脸,说道:“大叔,看你……”
秃小子们听见,一时忘了忌讳,趁机起哄道:“羞羞羞,小风姐要找婆家了……”
见秃小子们拿她开心,小风一把抓住离她最近的狗剩,扯着他的腮帮子说道:“让你跟着瞎起哄,看我不拧烂你的嘴!”接着又问道:“我问你,你还敢跟他们一起贫嘴不了?”
另外几个秃小子见势不妙,急忙溜下炕,拎起灯笼便往门外跑,边跑边羞小风。小风松开狗剩,往外便追。
狗剩左手捂着腮帮子右手捡起地上的灯笼,然后顺势往后一拉小风,撒腿便往外跑。不料,刚一出屋门口便与人撞了个满怀。接着听见金栋邪呼啦地哭起来,一边哭一边嚷道:“哎哟俺的娘呀!撞坏俺了,撞坏俺了……”
小风听见,赶紧停下脚步,伸头往外看究竟。
听见动静,杨德山也忙放下手中拿的饺子皮,说道:“唉,这孩子!他这是又咋的了?”说着,下地出了屋门。
来到屋门口,杨德山借着屋里的灯光往外一看,只见金栋仰坐在离屋门口不远处的院子里,正一边抹眼睛一边嚷嚷。狗剩在一旁嘟哝道:“属赖皮狗的,不讲理!明明是他低着头往屋里撞,顶得我胸脯子生疼,他倒会倒打一耙。哼,属猪八戒的!”
听见这话,金栋越发哭嚷道:“你才是倒打一耙,——属猪八戒的呢。你们合伙儿欺负俺……”只见闹得更欢了。
杨德山上前拉起他,一边给他拍打身上的土一边说道:“你看这么好的衣裳整脏了多可惜?今天是过年的日子,哭可不是好孩子。”说着,帮他拉平衣裳,又问道:“金栋,过了年你几岁了?麻溜告诉大爷,大爷都忘了。”
金栋哭咧咧地说道:“过了年俺八岁了。”
杨德山笑说道:“你这不是挺明白的吗?调皮!”说着,拿手刮了他的鼻子一下,又说道:“好了,快别哭了,听话。八岁可是小大人了,总这么爱哭,人家该笑话了。成天让人家当笑话说你,那多不好。都是小兄弟,天天在一起玩儿,磕磕碰碰的事儿哪能没有?要学会谦让,更要懂道理,那才是好孩子。好了,快好好跟哥哥们玩儿去吧。”
金栋说道:“俺没有灯笼。”说完,看见狗剩站在跟前,趁狗剩不注意,上前一把抢过狗剩手中拿的灯笼,顿时破啼而笑,高兴得手舞足蹈。
恰费氏与洪四家从东屋出来看见,费氏紧走几步来到跟前,夺过金栋手上的灯笼还给狗剩,然后看着金栋恨恨说道:“你个孽种呀,咋这么不通人气哟!”
金栋因没遂意,立刻坐在地上嚎起来。
这时,银环挑着一盏小灯笼款款从屋里走出来,径直走到金栋跟前说道:“快别哭了,拿姐姐的灯笼去玩儿吧。”
金栋接过灯笼看了看,马上乐了。他抹了一把鼻涕,转身从地上爬起来,便要与几个秃小子一起去玩。几个秃小子你看我我看你,都满脸的不愿意。
见几个秃小子不情愿,杨德山便瞅着狗剩笑说道:“你们都是哥哥,他是兄弟,多让着他点儿,都像个当哥哥的样儿,听见了吗?听话,快领金栋到各家串门儿去,回头你们都来大叔家,大叔给你们炖兔肉吃,你们说好不好?”
几个秃小子无奈,只好带着金栋走了。
不多时,几个秃小子提着灯笼闪烁在漆黑的夜色中,飘忽在村道上,只见荧光点点。正是:
满天星斗灿若澜,平地萤光凄惨惨。茫茫宇宙多少事,各自纷争几时闲!
且说几个秃小子出了院子之后,费氏一把将银环揽在怀里,哽噎着说道:“闺女,俺的好闺女……”
银环心中一热,两行眼泪便顺腮而下。
杨德山搓了搓手,接着又放在嘴上哈了哈,说道:“天忒冷了,咱们快进屋吧。”
大家听了,依次进了北上屋。
进屋之后,费氏见面板上还有没擀完的面剂子,忙去盆中洗了手,回来拿起擀面杖便开始擀饺子皮。银环、小风、大丫也都围坐在面板旁,大家又接着包饺子。
杨德山与洪四家坐在炕梢头唠闲嗑。说话间,杨德山拿过烟笸箩装了一袋烟点着,抽了两口之后,忽听洪四家直夸银环好。
当此之际,杨德山早已心潮涌动,现在听洪四家夸银环,一时难禁往事翻滚,浪起云涌,眼圈立刻潮湿了。他看了银环一眼,不禁长叹了口气,说道:“兄弟,这孩子命苦呀!平常呢,我尽量想办法让她高兴,过年过节……”说到这里,只觉得话哽咽喉,说不下去了。
一盏小油灯吊挂在炕沿上方的帐幔杆上,那蝇头灯火闪着幽暗的光,映照在尺寸之间。银环、费氏、小风、大丫在灯下包饺子,她们谁也不说话,只有擀面杖的滚动声不停地震荡着耳鼓。再就是挑完饺子馅往下放筷子时,盆沿被碰撞出清脆而又略带沉闷的回声。
在这人影晃动却无人窃语的静默中,大家心头在想什么?大概谁也说不清楚,或许是期许,或许是回味……
在几乎看不清相互脸庞的炕梢头,杨德山说出了一段惊世骇俗的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