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朦朦胧胧的三春之夜，仍然带有寒意，微风吹来，不禁让人颤栗。
杨德山身着夹袄夹裤，怀揣如意金钩攀登索，一路行走如风，他择捷径，走荒坡，直奔边家大院而去。
天阴沉沉的，似有一场春雨要降临。杨德山抬头看了一眼滚动的乌云，不由得心中暗喜，口中嘀咕了一句：“真是天助我也。”然后加快脚步，不闻宿鸟窃窃语，不听昆虫唧唧梦呓绵。更不见：
平地荒冢幽魂泣，冷树摇弋影森森。哪管妖狐拦去路，下定魔窟探鬼心。
不多时，影绰绰前面有高墙挡住去路，杨德山停下脚步，环顾左右，发现路旁有一棵大树，便走过去隐在树后，仔细倾听犬吠之声，当辨明是从高墙内传出来的时候，禁不住怒火上撞，低声骂道：“狗仗人势！有啥主子就有啥禽兽！”接着又黠然一笑，因自语道：“狗东西！先让你得意一会儿，稍等片刻就让你闭上狗嘴！”说着，他摸了摸捌在腰带间用“奇香散”泡过的两块猪骨头，又说道：“畜牲！你就等着受用吧！”说完，抬头看了那高墙一眼，只见迎面门楼上高高悬挂着两只已经褪了色的红灯笼，夜色中闪着幽暗的光。
夜色漆黑，风催雨近，那灯笼被风刮得摇来晃去。一见这种情景，杨德山不禁浮想联翩起来，想那灯笼背后、高墙里面，是怎样的神鬼莫测、阴气森森……
看见高墙上空妖气浓重，魔生鬼跳，恰似阎罗殿一般。此一刻，他恨不能“金猴奋起千鈞棒，玉宇澄清万里埃”，一举砸烂这个滋生是非的“魔窟”。
如果不是边玉亭屡生事端、每每挑衅，今天又绝生害命的话，他是不会“登门造访”的。
这时，一个声音在耳畔忽然响起：“练武强身，义在扶危救困；正身做人，不可翻墙越祸。”这二十个字是师傅当年一再告诫的话，他一直不敢时刻忘怀。
但在这多事之秋、血雨腥风的年代里，眼见得法无昭彰，人无常理，百姓水深火热，还怎能让他心情平静？只得违背师训，一展“飞檐走壁”的本领了。因此，一时激起千层浪，往事潮水般涌上心头——
记得七岁那年，刚出正月不久，在一天夜里，朦胧中听见爹与一个陌生人说话，爹说：“老人家，你的腿伤得这么厉害，是遇上‘胡子’了吧？唉，这些该天杀的强盗，作孽呀！”陌生人叹了口气，说道：“这年月不太平，吃哪行饭也不容易。我家祖辈也是庄户人，偏我开了镖局，替人押运货物，行走江湖，依为生计；风里来雨里去，虽说在风口浪尖儿上捡饭吃，好在关东地面上，各山头的‘三老四少’也还都给面子，所以还算过得去。谁知这几年‘东洋商人’突然多了起来，这世道就不太平了。三月初九那天，我从四平押镖去铁岭，还没到八面城就被劫了！那些人使的家伙都是洋枪，俺们手中拿的是刀，虽然徒弟与伙计们拼命保镖，可怎能斗过洋枪呀！十几个徒弟与伙计，一眨眼的工夫都躺下了，我的腿也挨了一枪。万般无奈之下，我砍断马套，拼命翻上马背，这才夺路逃出虎口，捡了条性命。唉，这正应了那句老话，如今我是‘有家难回，有国难投’了！”
陌生人说话的声音虽然很低，但却如钟鸣，余音绵厚，听在耳里，令人十分振奋。
当时，爹叹了口气，说道：“是呀，如今啥都乱套了！小日本儿和‘老毛子’动不动就开仗，让人没法过日子。你说这……唉，自打西太后老佛爷的时候起，这些洋鬼子就在咱们家门口耀武扬威，不停地瞎折腾。你说他们不好好待在家里过日子，大老远跑到咱们这旮来祸害人。他们这么做，究竟是为啥呢？难道他们不是家生父母养的？”陌生人说道：“老弟呀，不是有那么一句古话吗？叫做：‘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这话现在一琢磨，一点儿也不假。想想这做人呀，可要不得一点儿虚假，没本事就是没本事，可不能瞎装。想当初满人入关窃取了咱汉家天下，遂强行蛮化，从那时候起，中国的伦理道德不言而喻，岂不是又倒退回了混沌之初吗？你想他们本是一个没开化的游牧蛮夷，对孔孟之道闻若玄音，根本不解，忽然面对泱泱华夏、礼乐浑厚之邦，他岂不惶愧？恐我礼仪之邦笑而不服，无奈之下强装斯文，弄出多少于礼不合的笑话来呀！久而久之，就形成了后来的离经叛道、国体离崩、百姓无章、洋夷肆虐，他却又束手无策。想起来让人痛心呀！原本我祖上发明的火药、造纸、活字印刷、指北针等绝技，却被洋夷窃去演变成利器，如今反过来打我们。这是为什么？就是因为满人妄自尊大，不学无术，丢弃我祖宗的绝技，不思进取，才使我文明古国一败涂地，至有今日之辱呀！想五千年来，那蕴涵着无尚荣光的文明彩链，却让满人在二百六十年当中白白地给糟蹋了，弄得人无统教，**败俗，不知羞耻，才有今日不顾国体、不御外辱、只知割据自保，以鱼肉百姓为乐事的狗男女当道，使得百姓在水深火热中挣扎，看着让人揪心呀！”
听了陌生人一番话，爹似乎对陌生人崇敬有加，只听他说道：“老先生，”口气也变了，“您如果不嫌乎我家贫寒冷清的话，您就在我家养伤吧，有啥吩咐，您尽管说，我一定尽我所能。”陌生人说道：“那就多谢了。愿苍天保佑好人一生平安吧！只是这窝棚里再挤上我，可要给你们添麻烦了。”爹说道：“只要您不嫌弃，这没啥。”从此，陌生人住了下来。
后来杨德山才知道，陌生人姓白，名汉仁，河南嵩山县人。自幼寄身在“少林寺”习武，二十岁出道江湖。后随祖父、父亲展转来到关东大地，隐居在长白山，以采药为生。因多施善举，急难治病，深受当地人爱戴。后有人追随，便传习弟子。徒弟多了，名气也随之大长，因而有商贾与财主上门求助，从此交往频繁，无形之中，出于义气，免不得有千里走货，应求护送的事。一来二去，便走上了此道，一发而收不住。又在众徒弟的拥戴下，在通化开了个“三江镖局”，后来又拓展到长春、四平。可谓是：风雨飘摇中，生机犹存。
谁知今日运促，不幸落难，只得将千般苦衷，万般无奈，暂且忍耐下来。
当时，杨家堡只住着杨德山一家四口人，人称杨家窝棚。这里四野空旷，一座简易窝棚扎在荒原高坡的向阳处，依几株弱柳，借一片蒿草，虽然有些孤独，但也不失为清静无为之地。
白汉仁住在这里，颇感满意，又加上他衣兜里的钱也算夯实，所以买药、膳食调理等都能跟得上，不出百日，伤势渐渐痊愈，他便开始鸡鸣起舞，运动筋骨。其时杨德山年方七八岁，正是睁大眼睛看世界的时候，对什么事都感到新奇，见到什么都想模仿。每当白汉仁早起练功的时候，他便跟在后面比划，还别说，一来二去的还真学得有些模样了，白汉仁便自觉不自觉地开始指点他。
怎知光阴似箭，不觉已百日出头，白汉仁的伤也彻底痊愈了。这一日，他与杨德山一家人辞行，谁知杨德山却抱着他的腿哭喊着不让走。
白汉仁叹了口气，说到：“唉，娃儿未涉人事，还不知道世途之凶险呀！罢了，罢了，看来娃儿与武行有缘。我正愁叨扰数月无以为报，如果兄弟舍得，娃儿我先带走，等过个三年五载，我保证还你条壮汉子。”爹说道：“孩子跟你去，我有啥不放心的？只是拖累你了！”
就这样，杨德山随白汉仁先在长白山苦修三年，之后又随他游历戈壁、江南等名山大川五年有余，熟谙人生百感，后来叮戒杨德山道：“做人一定要不欺、不诈、不骄、不躁、老实做人，诸事平安。如今时事，已非上古可比，唯忍隐是道。切记。”再后来，杨德山遵师命回到故乡。
一别八年，杨家窝棚已非昔比，当年那片未恳的荒甸子，如今已是：
片片良田分棘岭，野草禾苗各自生。茅屋相邻百亩地，杨柳升华卫门庭。
只见四五处土坯草房不规则地散落在南北东西之间的高坡上，鸡鸣狗吠，万籁有声，已形成一个小小的自然村落了。
看着眼前的情景，杨德山既兴奋又感慨，心说道：“大自然也和人一样，在不知不觉中，随着岁月的流逝与风雨吹剥过后，不断地改变着面貌，无力抗争，任凭磨砺，弱肉强食，毁辱仁和之道。”
心念于此，一时茅塞顿开，方悟师傅为什么要领他走南闯北、游历这几年的缘故了，原来是让他领悟人生。想到这里，心头一热，眼角顿时潮湿了，一时忍俊不住，便回头远望，心中立即泛起一股强烈的思念……
哦，在这五年先机莫测的旅途中，杨德山目睹了人世间的风起云涌，看过了形形色色的人与事，有乞讨的，也有在遗弃的废物中“捡漏”的。他们衣衫褴褛，半遮半掩，裸足垢面，神情惨淡，苟活于世，着实让人目不忍睹。
而那些衣冠楚楚、花枝招展的阔老、阔少、阔太、阔姐们，一见了斯人等，如见瘟神一般，急避而惟恐不及，——捂鼻躲闪，失态街前。引得那些腹裹糠菜、半饥半饱、少识文墨而又支撑着半个天的农夫与小商贩们，难得一见地开怀大笑。
他们翘首观望，鼻孔中发出嗤嗤的笑声。也许在这难得的一瞬、笑犹未尽之时，天公那嘲弄的嘴脸又变得狰狞可怖起来，眼前会无端地冒出一伙强人、无赖，或那泼皮“牛二”来，一时间天昏地暗，如临末日。那苍惶逃命的“踢踏”声与凄惨的嚎叫声，欲刺破九重，恨不能立刻跳出这个禁锢人寰而又多灾多难的混沌世界。
还有那官府与豪绅勾结，包揽词讼，逼刑断狱，如此种种，令人寒愤。每当此时，不禁暗问苍天：“这就是人主宰的世界吗？天道不公呀！”
如今，杨德山站在荒甸与良田交叉的土梁上，回忆着八年前家的模样。那时节，窝棚四周荒草凄凄，几株瘦骨嶙峋的胡杨、红柳“落寇”其间，稀稀相伴。一股猫眼清泉平地涌出，涓涓细流伴着欢快的水花，源源不断地流向远处。看着那清澈见底的净水，让人乐而忘忧。可不是吗？水是生命的一部分，有了它，人才能活下去。
为了方便取水，爹在泉眼周围挖了一个不大不小的蓄水坑，待积水成“潭”之后，倾桶其中，即可担水而归。每当此时，惬意情不自禁地溢于颜表。
水源虽然很小，但供几十口人食用也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绝的。所以，水满溢之后，自然形成一条小溪，向西汩汩流去。
春天，冰雪慢慢消融。随着燕子呢喃戏水，溪边依稀长出清嫩的野菜芽与嫩草尖。一阵微风吹来，那沁人心脾的芳香，让人感到了生命的可贵。
当蛙声与蝈蝈的嘶鸣噪破炎热的夏天时，那绿色的荒原与开垦出来的田园交织在一起，广袤成荫，绵绵无际。
看着那深邃的蕴藏，令人产生出无限的遐想。偶抬头，看见鸟儿踏枝放喉，或在空中起舞，那悦耳的旋律，回荡在蔚篮的碧空之下。每当此时，几乎让人忘却这个世界上还存在着阴阳两面。
当硕果坠满枝头，田里红似火、白如银、黄似金的时候，看着那用汗水换来的收获，立刻对这片冷漠的荒原产生出一股由衷的感激，似火热的太阳炙烤在身上，——辣辣情意，让人心潮涌动，心中甜蜜蜜的。
当惬意的风拂过之后，再看那原野上的绿色，不知什么时候平添了不少黄色斑斓。那柳枝上的叶子，也像经不起风的吹动，开始凄楚地飘落。那喜欢展示自己的蝈蝈，不知隐身何处去了，蛙儿也似睡着了，只有百灵鸟还在孤寂地绕空哀怨。
看着那渐渐灰白的草丛，不禁让人感叹时令的无情。那哀哀鸿雁，叫破长空。待啼声过后，天地开始变得寒冷无比，霜雪立即成了追杀生命的急先锋，频繁地飘落起来。
白毛风如万恶的煞神，毫无顾忌地肆虐着大地。枯草被蹂躏得难以支撑残躯，荡起层层波浪，强颜作笑，为之起舞。
那原隐身于斯的狼、狍子、野猪等，开始窥伺那座孤独的窝棚了。因为它们的“口粮”开始食不当顿，所以它们都把目光集中在这唯一“富有”的窝棚上了。
每当这时，爹便不让他与姐姐离开窝棚半步。爹每天都要到房前屋后检查好几遍，看看那些用于防范来犯之敌而设置的铁夹子与绳套，是否被那些前来光顾的不速之客踏犯或咬断。如果这些防范措施不起作用了，一家人的生命便少了一层保障。
再便是挂在窝棚墙上的那一对谁也不让摸的铜锣与木锤，每当来犯者集体“犯境”时，爹迅速摘下来，然后冲着来犯者不停地敲。（爹不在时，便由妈来敲。而这时，他才有机会抢过来过把瘾。）那震耳欲聋的铛铛声带着颤音回荡在这片荒原上，似有十万雄兵杀来。那些来犯者闻之，顿时惊恐万状，不知所措。迟疑刹那之后，落荒逃窜。等它们的影子消失在视线里了，一家人悬着的心才放下来。
哦，如今那孤独而立、四处漏风的窝棚不见了，展现在眼前的已经是泥墙草房，同时也有了左邻右舍，这里不再孤独了。看到此，心中迅即产生一股由衷的兴奋，所以他急不可待地朝东边那个院落走去。
他认得那眼标志性的清泉，还有周围的地貌与那几株翠柳。如今那些柳树虽然已经长成碗口粗的大树了，那眼清泉也已经变成了一眼井，那潺潺的“小溪”已经不见了踪影，但那让他记忆犹深的地貌并没有多大改变，所以他断定：家不可能离此而别迁，因为那是爹亲手开创的家园。
杨德山的猜测一点儿也没错，东边那个院落便是他的家。
他很快来到家门口，也顾不得欣赏一下庭院的外貌，便急切奔到屋门口叫道：“妈，我回来了。”可是等了半天也不见有人回应，迟疑了刹那，又叫道：“姐，你和妈在家吗？我是小山子，我回来了。”但仍然没有人回应。
杨德山有些焦躁了，但又不敢冒然而进。这时，他才开始观察这个院子，但见院落空旷，一无鸡舍，二无猪圈，显得凄凄凉凉的，一看便让人黯然生忧。一股不祥之感，顿时袭上心头。
正当他犹疑彷徨之际，忽听一个苍老沙哑的声音问道：“小伙子，你从哪儿来呀？你要找谁？”
杨德山回头看时，只见一位苍老憔悴的老汉，正用一双饱经风霜而又神色哀伤的眼睛看着他。当两个人的目光相碰时，杨德山的心不由得猛地震颤了一下，脱口叫道：“爹，我是小山子。”说完，三步并作两步跑到爹跟前，一把拉起老人的手。
爹睁着那双稍有些浑浊的眼睛，含着苦涩的泪花、颤抖着干瘪的嘴唇、不停地打量着他，半天才说道：“长高了，也长成小……小大人了……”说到这里，爹叹了口气，接着像是在问又像在自言自语，口中嘟哝道：“这七八年……你都去哪儿了？咋……咋才回来呢？肯定吃了不少苦吧……”说完，眼泪不停地往下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