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没味道
七天两夜的长途跋涉,结束了这段艰难的旅途生活,终于到达了这块不毛之地——冷湖。
长时间的风吹日晒,人们的脸蛋长了皴,鼻子尖上爆了皮,上下嘴唇裂了许多口子,谁都不敢说笑了。说话之前先要用手捂上嘴,不能张大嘴巴。不然撑破了嘴唇上的裂口就会满嘴流血。
冷湖镇也是个帐篷城市,没有一间固定建筑。一条南北大街四里多长,机关办公、商业网点,医院,政府机关等都是一水儿的绿色帐篷,整整齐齐地排列在大街两旁。这里没有树木,也没有花朵草地,到处是光秃秃的盐漠。
冷湖的公共厕所很多,但都是用苇席搭建起来的。所有厕所里边都有两三个茅坑和一个大尿桶。尿桶里的尿液,在强烈地蒸发作用下变成了酱紫色。离着厕所十米开外就可以闻到一股难闻的尿臊气味,不用别人告诉就会知道附近有厕所。厕所里边的绿头苍蝇一趴就是一片,走进厕所苍蝇受到惊吓,嗡的一下飞起来就爬黑了席子。仝飞琢磨,没有水又不长草的地方那来的苍蝇呢?奇怪!
仝飞他们是先遗队,第一批来冷湖的普查人员只有三十几个人,再加上石油局配属工作的二十几个人,五十多人的普查队伍就形成了。刚到冷湖的这三十多个人被安排住在了石油区队旁边,靠近一个冲沟的平台上。搭建了三居式的两顶大棉帐篷,呈丁字状排列;一顶住人,另一顶的后边两间做仓库,前边一间用来做水质分析室,工作条件很简陋。
两个女生临时住在一顶骑马式单帐篷里,两边住人,中间摆了一张简易的两斗桌做临时土工实验台。屋里挤得满满当当的,如果摆开摊子进行工作,进了帐篷几乎没有立足的地方。
离开帐蓬二十米开外,靠近山坡挖了一个茅坑,迎面围上一张苇席,上面用红油漆写着两个大字“厕所。”大字下边还有一排小字:男女共用,进厕吭声。
冷湖缺水,滴水贵如油。生活用水、生产用水要在七十公里以外用汽车拉。石油区队机关只有一个储水池,洗脸、喝水、做饭实行按人头配给制度。每人每天发一暖壶开水;早上刷牙、洗脸要到水池旁边排队打水,每人限量只给一瓢。有时去得晚了还打不上水。
头一天早上去打洗脸水就闹出了笑话。余大中和郑宝光去打洗脸水,看到打水的地方人多拥挤还排着队,俩人登上储水池的外侧高台想自己用茶缸往盆里舀水,被值勤人员发现后毫不客气的把他们拽了下来,并且示意请他们去看看标示牌。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标示牌上写着:“洗脸水是限量的,每天早上6:00—7:00点发洗脸水,每人一瓢,过时不候;一视同仁,没有例外,请自觉尊守。”看完这个标示牌才明白,洗脸水是限量的,不能随便打也不能随便用。余大中朝老郑吐了一下舌头,觉得这个事儿干得有点儿冒失,丢人现眼不说,差点没有破坏了人家的供水制度。出于无奈,俩人只好蔫不唧儿的在后面去排队了。老郑向余大中挤挤眼撇下头进行示意,老余朝前边一看,石油区队的工会主席手里掂着枪正在队伍前边进行指挥,让大家不要拥挤,大家都能打上水。老余看到这个阵式,不由自主的用手搔了一下头皮,嘴里嘟嚷说:“啊,这里的水确实金贵呀!”
打来的一瓢水除了刷牙剩下的就不多了,甚至连毛巾都沾不湿,只好用手往脸上撩着洗洗。后来有的同志建议,把打来的水倒在一起,来个二次分配,每人舀上小半缸水刷牙,剩下来的水大家围在一起洗脸,但不许用香皂或肥皂,然后再把这些洗脸水积攒起来轮流着洗衣服。
冷湖用水限量不说,拉来的水水质不好,矿化度较高,硬度很大。尽管如此,人们还是视水如宝,一点儿都不敢浪费。大家初来乍到不服水土,吃了这种水,适应性强的肚子觉得不舒服,胀肚子,肚子里叽哩咕噜不熟和,特别爱放屁。适应性不强的人就招架不住了,仝飞、程艳、方同军等人就被撂倒了。一个上午拉五六次,三个人轮换着上厕所。徐队长见势不妙,赶紧到石油区队请来医生,打针、吃药双管齐下,到下午腹泻基本止住了。三个人无伤大雅,又恢复了元气。
余大中是北京人,东北地院毕业生,二十五岁,团团的脸,性格外向,爱说爱笑爱开玩笑。他喜欢运动,兰球、溜冰都能搞两下子,但样样都不精。最拿手的还是打斤斗,后空翻可以连着翻几个。他是这个群体里的老大哥,身体特别结实。在北京已经有了家室,妻子在国营照相馆工作,宝宝也有三岁多上幼儿园了,家庭生活美满幸福。但是,自从听了部里的动员报告以后,他的思想不安份起来,打了几次报告,要求到边疆去、到艰苦的地方去工作,他是一腔热血满腹激情和大家一起踏上了来边疆之路。但是,来到冷湖,他不服水土,从头一天起就开始胀肚子,他还好没有出现腹泻,就是屁特别多,放屁几乎达到了无法抑制又无法回避的尴尬境地,有时一步一个还放连珠炮。他的脸皮子也变得特别厚了,谁说啥也不在乎,走到哪儿就放到哪儿,一点也无所顾及。只要看到余大中来了,大家就互相提醒,老余来啦,注意捂着点儿鼻子。余大中放屁还弄来一套理论,他说:“屁也屁也,乃五谷杂粮之气也。谁不放屁呢?有屁不放憋在肚子里那才难受呢,时间长了非得憋出病来,我才不当傻瓜呢。”其实,何止余大中一个人爱放屁呢,来到这里的人都出现水土不服的毛病,谁都放屁,只不过有的人放屁比较‘文明’,在众人堆里不放响屁就是了。
一天中午,大家围了个大圆圈在地上蹲着吃饭。余大中打完饭走过来,刚要往下蹲就咚的一声放了个响屁。他干脆又站起来往后退了两步,一抬腿咚,一蹬腿咚,咚咚咚,连着放了好几个。他说:“这会儿行了,算是暂时放干净了,你们放心吃饭吧。我告诉你们,有句俗话说得好:响屁不臭,臭屁不响。这是真的,你们谁闻到有屁味?不要笑,你们谁敢说不放屁呢?只不过你们静放一些呲溜子屁,没我痛快大方就是了。”
余大中的话还没有说完,就把大家逗得一阵大笑。程艳刚吃进嘴里的一口饭菜一下子喷了好远,瞬间粉条从两个鼻孔里钻了出来。她紧着忙着的往外拽,结果还是被余大中看到了,他指着程艳的鼻子说:“你们快看,程艳在玩二龙吐须呢!”说得程艳丢下饭碗跑回了帐蓬,大家又是一阵大笑。
黄瑛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说:“余大中,你可真是个活宝,以后改名叫臭鱼(余)好了。在场的人都说好,都说臭鱼这个名字好,非常贴切。打那以后,臭鱼这个绰号就响当当的成了余大中的美称。新来的人不知道他的准确姓名,就称呼他臭鱼同志,也有人叫他臭技术员,还有叫他老臭的。不管叫什么他都能痛痛快快地答应,搞得大家哭不得笑不得。
黄瑛是四川丫头,高中毕业没有考上大学,被地质部门招来经过一年多的专业培训,参加了工作。搞土工实验已经是一把里手。她浓眉大眼、方脸盘,梳一头短发,说话前总是朝你甜甜的一笑。每当中间休息时,她都要把大家喊出来作广播体操,是一名活泼可亲的体育积极份子。听说她在高中时就爱好体育,曾经获得过二级劳卫制证章。
程艳是江苏人,身材窈窕,瓜子脸,长着一双清澈透明的大眼眼。因为她梳着两个像刷子一样的小辫,大家喜欢称呼她小辫子。程艳在南京上了两年大专,毕业后被分配到地质部门做了水质分析化验员。她对专业执著,虚心好学,是单位的技术骨干。
黄瑛和程艳两个人的性格各有所异。黄瑛是外向型性格,她喜欢唱歌,爱好体育运动。程艳呢,则比较沉静文雅,说话软绵绵的。她喜欢看书,特别是托尔斯泰的文学作品。最近她不知从哪儿弄来两本长篇小说:一本是《安娜卡特琳娜》,另一本是《战争与和平》。每天晚上利用工作之余,总要抽点时间点上蜡烛看上一会儿,一直到很晚才休息。
到夜里十一点多钟方同军小组还没有回来,可能当“团长”了!听到这个消息可把徐队长吓了一跳,急得抓耳挠腮、坐卧不宁。
冷湖地区是无边无际的盐漠,在这里工作一会儿都离不了水。要是迷失了方向,三天三夜也走不出来,非得渴死在里边不可。徐队长还是头一次遇到这种棘手的事儿,越想越可怕。不行,得赶快把他们找回来。他决定向石油区队求援,请他们派车帮助找人。他把家里的人安顿好,做好同志们的思想工作,随后带上黄瑛和牛晓芳等一同去野外找人。
方同军他们定完最后一个地质点,太阳已经落山。火红的晚霞花离花塔的顺着西部天边向西南方向随风飘移着,活像一张被撑破了的大渔网。此时离天黑差不多也就不到一个小时了。按距离推算,从二号构造走出盐漠到达公路上,少说也得三个半小时。
仝飞揉了揉眼睛突然兴奋的说:“方技术员,我这是怎么啦?是眼睛有问题还是转了向,我怎么看着那个方向象是个城市呢,而且还不远,是不是冷湖?咱们的家就在哪儿吧?”仝飞用手指着远处一片蒙蒙胧胧的“城市”。
方同军定情一看,笑笑说:“咳,傻瓜,那哪儿是城市呀?!我想那就是人们常说的‘海市蜃楼’。这是海洋和沙漠地区特有的一种奇特的自然气象景观。”
方同军问郑宝光:“东边比较近的这条山脉是赛什腾山吧?”老郑点点头,自信的说:“是。”方同军果断地说:“那咱们就朝着赛什腾山尾闾走吧。”他指了指赛什腾山西北端那条尾巴又说:“走,就朝着它走。这样走近一些,就是天黑了也还可以摸摸糊糊地能看到一个大目标,走出盐漠不成问题,只要走到公路上就好办了。”
盐壳,就像大海里的万倾波涛,无边无际,高低不平。在盐壳里走路,一会儿上到波峰,一会儿又下到波谷;弄不好被石膏碴子绊倒栽了跟头,不把脸扎破也得把手划伤。这个小组只有仝飞一个人带了手电筒,仨人藉助一个微弱的手电筒光亮,深一脚浅一脚的朝前走着,老方不时还用罗盘找对一下前进的方向。生怕偏离了方位走不出盐漠再当了‘团长’问题可就严重了。
方同军是南京大学水工专业的毕业生,本来在北京工作得好好的,他心血来潮,激情迸发,把未婚妻撇在北京,自愿报名来到了柴达木。他一米七八的个头,圆脸大眼高鼻梁,人很精神,说话操着一口四川腔。由于两个多月没有理发了,胡子拉茬,头发很长,老远看上去活象个乞丐。他工作沉稳,能力很强,脑子也很灵光,有些问题一点就透。郑宝光和方同军是同班同学,俩人私交很深,在生活上不分彼此。他为人厚道,生活不大讲究,给人的印象比较邋遢,也比较窝囊。仝飞呢,中专毕业,19岁,一米七五的个头,白靓脸,说话干脆,干事利落,跑野外总是跑在前面。三个人默默无言的走着,为了节省体力,谁也不想多说一句话。此时此刻他们心里都在想些什么呢?谁也猜不透说不清。不过他们有一个共同求生的大目标,就是要走出盐漠,走到公路上。绝对不能渴死在这茫茫无际的盐漠里,变成滷制人干。
干渴了一天的郑宝光,嗓子眼里似乎干得往外蹿火,咽吐沫喉头也不大灵活了。方同军嘴里粘得像喝了胶水,张嘴嘴里头拉丝,说话尖声细气变了腔调。郑宝光意想天开的说:“现在老天爷如果能下场大雨,或者是七仙女下凡给咱们送点水来那就烧高香了。”仝飞看了郑宝光一眼,有一搭没一搭的说:“郑技术员,你还信迷信呢?那你就在这儿等着七仙女给你送水来喝吧,还可以得个漂亮媳妇呢。说别的都没用,反正晚了,我建议咱们坐下来稍微休息一会儿缓缓气儿,我实在是走不动了。”
方同军赞同,说:“好,我同意。休息一会儿就休息一会儿,反正已经晚了再着急也没有用。”
“是走不动了,我也同意休息一会儿,缓缓劲儿再走吧。”郑宝光有气无力的说。
仨人并排坐在一个盐壳拱起的高垅上。仝飞把地质包垫在地上刚坐下来,又像想起什么,突然问方同军:“方技术员,这里不会有狼来吧?”方同军说:“我想是不会的。天上无飞鸟,地上不长草,这里是生命的禁区。狼是不会来的,它们跑到这里头来吃什么?喝盐水?它们不会那么傻。应该说它们比我们还熟悉这里的环境,不会跑到这里来送死。”
郑宝光渴的心发慌头发晕,实在受不了了,他把水壶拿出来拽掉盖子扬着头就往嘴里倒,想吸吮一点残留的水珠,那怕有一滴也好,但一滴水珠也没有控出来。他灵机一动突然想到了喝尿。对,喝尿。他还安慰自己,反正是自己的尿,是从自己的藏器里过滤出来的,有什么关系呢,不能有尿不喝活活被渴死呀?他还想,人家日本有一些人为了治病,天天早晨起床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喝尿。
方同军和仝飞听到旁边有嗞嗞的流水声,扭头一看是老郑往水壶里尿尿呢,尿完以后眼睛都没眨一下,一口气就喝下去了,最后还巴嗒巴嗒嘴,用舌头舔了舔嘴唇,咧咧嘴咽了口吐沫。
“郑技术员,好喝吗?你给我们说说是什么味道?”仝飞不经意的问道。
仝飞的提问搞得郑宝光挺不好意思,老郑看了小仝一眼,牵强的一笑,说:“咳,这还用问吗?没味,没味道,就是有点儿那个……”后边的话没有说出来。
方同军和仝飞实际上渴的也不行了,说话嘴里黏得拉丝,俩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无言以对。郑宝光看出了他们两个人的心思,提醒说:“别不好意思,有尿就尿出来喝吧,等尿都尿不出来的时候想喝都喝不上,后悔就晚了。”听老郑这么一说,俩人也不顾及面子了,伸手从地质包里拿出空水壶把尿尿进去随后也喝了下去。喝完了仝飞咧咧嘴,吐了口吐沫。方同军啥话也没说,只是看着仝飞的表情和动作觉得可亲、好笑。
地质勘探人员的野外生活经常是“晴天一身汗,雨天一身泥;风餐露宿”是家常便饭。有时胡子拉茬几个月也理不成发,他们的形像让人看了会发笑。仝飞思摸着,我们这身装扮,我们的形象,我们现在的境遇,……哎,不怨有人风趣的说我们:“远看像是逃难的,近看像是要饭的,到跟前一看是搞勘探的。”再形像不过了。
他们不敢久留,拖着两条僵硬的腿,支撑着疲惫不堪的躯体步履艰难的走着。在凌晨一点多,终于走出了乎通诺尔盐漠,走到了敦——冷公路上。干渴、饥饿、疲劳,身体像散了架再也支撑不住了,三个人全都倒了下去。
徐队长带着车找到仝飞他们的时候,已经是凌晨3点多,仨人一动不动的在公路边上躺着。徐队长蹲下身子对着方同军的耳朵喊:“老方!老方!”方同军有气无力的哼了一声,他两手撑地想坐起来,但又倒了下去。徐队长知道,这个时候他们最需要的是水。黄瑛和刘晓芳把经过石油队特批带来的一小桶凉开水,盛了三碗给了每人一碗,告诉他们水要慢慢的喝,不能喝急了,喝急了会把人喝坏的。每人喝了两三碗水才算缓过点劲儿来;稍微歇息了一会儿,徐队长又给他们喝稀粥。看看身体基本恢复了元气,徐队长这才松了一口气,他说:“同志们都起来吧,上车咱们回家去!”徐队长在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听声音似乎有点儿哽咽,又象是从鼻子眼里发出来的,他非常疼爱这些下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