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吕天逆对敌意很敏感,所以在第一时间他就发现了远处的两人,良好的视力让他看清对方的相貌后心中微微一沉,笑意从他脸上褪去,他从夜晨曦旁站了起来,朝那两人走去。
神漠冷漠地看了那个人影三秒,心中莫名涌上一股嫌恶,他一言不发地转身走回帐中,只留洪将军一人在原地急得跺脚。
夜晨曦不知所措地跟在吕天逆身后,吕天逆看了她一眼,对洪将军道:“刚刚那是哪个白痴?”
洪将军恼火道:“你才是大白痴,老子叫你这么久不来,日马吗?怎么还去勾搭小姑娘。”
吕天逆无语心道分明是她勾搭我,却没发现夜晨曦脸上淡淡飘上红色,在夕阳照耀下形成两团美丽的胭脂。
“总之你快过来,神君和郡主都已等候多时了。”
“知道了,哆嗦什么,像个婆婆。”吕天逆不耐烦地回应了一声,朝帐中走去,夜晨曦一瞬间慌乱不已,接着随他跑道:
“我也和你一起去。”
吕天逆心想现在知道要被郡主罚了之前干什么去,看着小姑娘圆鼓鼓脸上慌乱神色到底于心不忍,低声叮嘱道:“就说是我纠缠你,下次别贪玩。”
夜晨曦一怔:“你误会了……我……”她忽然不说话了,眼睛变得更加明亮:“你是在关心我吗?”
吕天逆脚下一个踉跄差点跌倒,他恨恨道:“你真是个麻烦。”
少女确认了他的心意,甜滋滋一笑,不说什么随他走进营帐,东陵长空坐在席间,看到他便投来关切的眼神,吕天逆摇摇头表示无事,这时一个冰冷的声音响起:“何人敢擅闯营帐?”
吕天逆身体微僵,抬眼望去,和高处那个英俊苍白的年轻人对视,确认他就是刚刚敌意的来源。
神漠和吕天逆的第一次正式会面,就是于东境军营。神漠对他说的第一句话中表现出来的轻蔑不屑也让吕天逆多年记忆犹新,但他不知道的是,他当时的应答也让神漠铭记至死。
在众目睽睽之下,无衔少年沉默半响,在外客对他空空如也的袖口肩章露出鄙夷之时忽然抬头……微笑道:“我想回家看看。”
这句话好像与上句风马牛不相及然而下首中年人睁大眼神漠眯起眼……因为从道理上来讲,这句话的逻辑竟然毫不出错。
大周爱将,将亦爱大周,爱的最高境界就是把军营当作自己长大吃饭拉稀的家,军中人士既是自己不成器的弟弟和爱欺负人的大哥,爱家自然会想家,想家就要回家看看,逻辑推不出任何问题。这番话由七老八十的老将说起来可能略显矫情,由十七八岁初出茅庐的年轻人来说却是刚好,更因少年表情无比真挚,真情实感极有感染力,在场众人脸色都好看不少。
然而这份真挚并没有感染到神漠,恰恰相反他看着少年只觉装模作样,联想到之前所见场景,心中嫌恶又上一层,他冷冷道:“如果想就可以做,我想要你命是否可以直取你颈上人头?”
吕天逆真实感到了某种躁动的杀意,他眯起眼凝视着上方那个过分苍白的年轻人,确定了自己看他也很不顺眼。
于是他笑了笑:“你可以试试。”
神漠手指一颤!他一手握住了腰间佩剑,怒意勃发杀意直涌向面前不知死活的年轻人!
吕天逆稳稳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许久,神漠收回杀意,在寂静无声的帐中整顿衣裳冷漠道:“别让我再看见你。”
洪将军轻咳一声,道:“神君……这是我要为你介绍的那人。”
一片沉默。
神漠缓缓看向洪将军,面无表情道:“区区一个满嘴流油的无名小子也值得将军亲自介绍?”
下首中年人也坐不住道:“不知这是哪位将领?哪位将军之后?”
洪将军尴尬道:“他叫吕天逆……没有军衔……是个孤儿,从小在军营长大。”
“胡闹!”一直被震惊地说不出话的郡主忍不住开口训斥道:“一个没有军衔的孤儿……”后半句被她硬生生吞了回去,因为少年身后一直一言不发被众人所遗忘的少女抬眼看了她一眼,那一眼并没有什么情绪,却让一直表现得高傲蛮横的她瑟缩起来。
这变化也被神漠捕捉到,他瞥了一眼那少女,确认她身上没有任何修行气息后不再关注,他的注意力被转移到那个名字上,这个霸道的名字不知为何让他有些不喜,他冷冷重复了一遍:“吕天逆?哪三个字?”
“两口,人逆天。”
神漠沉默片刻,依旧无法掩盖心中那丝不悦,他冷淡道:“我这次来是陛下特派,能管辖军中事务,所以你也归我管辖。”
吕天逆挑眉道:“所以?”
神漠平静道:“改个名字,我就既往不咎。”
下首中年人听到这话不由十分赞赏,即消了对方的锐气又展现了世家大族的容人之量,他不由微笑望向那少年,心想大人难得仁慈,你可不要错过机会。
名字,是一个习惯,对有些人很重要,对有些人可有可无,吕天逆两者都不是,但是他很不高兴。
他现在很不高兴。
尊贵的神家大族继承人,新一代最强天才,现在还是自己的顶头上司,对之前的言语冒犯只是轻轻放过,理所当然应该感恩戴德,痛哭流涕,更甚还要磕头谢罪以表诚意,最好再跪下求大人亲赐一个名字,以表改过的决心。
然而吕天逆很不高兴,很不想按套路走,而且他不高兴,别人也别想高兴,所以他并没有注意到夜晨曦已经变了脸色,双手不住颤抖。
他说:“不。”
简单,快捷,清晰明了。
可能是他发音过猛,那个不发的像个呸,听上去就是他呸了神漠一声。
郡主和侍女的脸色异常精彩。
夜晨曦露出了笑容。
神漠的神色变得更加冰冷,他对洪将军道:“我不认为他有价值。”
吕天逆微笑道:“有没有价值其实很明显,只是你看不出来。”
神漠缓缓眯眼道:“你认为我有眼不识千里马?”
吕天逆继续微笑道:“你可以理解为有眼无珠。”
神漠骤然沉默……他的眼神变得越发冰凉,嘴角却露出一抹笑意,中年人知道这是他愤怒到了极点的样子。
“有眼无珠?真正的明珠在芸芸众生中如此耀眼,根本不需要费力就能找到,没有找到只会是因为……它不够耀眼,没有它自己想象的耀眼。所谓沧海遗珠不过是庸人**的借口而已,你以为你自己是明珠,却不只不过是颗踩了还嫌硌脚的沙砾。”
神漠收起笑意,残酷又居高临下道:“不过是一不能修行的凡夫俗子,在俗世也未必如意,却自视甚高,却不知在旁人眼里是可悲至极。”
这番话,以郡主和她的侍女来看,并没有什么不对。
十八岁的天才立地境强者,大周新一代修行者的领头羊,深受皇帝看重,前途无量的神家继承人,这般斥责一个军中的无名小卒白日做梦当然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话也不无道理,甚至她们还觉得神漠表现得十分帅气,颇有大家风范,郡主美艳的脸上又染上了红晕,几个侍女都痴痴地注视着英俊的少年,心想他冷酷外表下会不会有颗因爱情变炙热的心。
但是她们忘了一件事,那个无名小卒,也是十八岁。
是血气方刚,少年意气的十八岁。
是在最险恶的东境活了十八年的十八岁。
而且他是吕天逆,吕天逆的吕天逆。能把洪将军气得食不下咽寝不安席,连狗都不敢招惹,刻薄起来骂到四周安静如鸡雏的吕天逆。
这些事,她们会忘,东境的人,却不会忘。
将领们望向神漠的眼神多了些同情,东陵长空默默咽下了本来要说的话,正要开口的夜晨曦看到他们的反应,一时间也忘了说话。
吕天逆笑了笑。
他的笑容非常真诚。
“神君说的很有道理,想必神君一定是颗明珠,才大放光明到连灭了全族的那人都产生昔才之心不愿意杀你,此等光芒何其耀眼,在下自愧弗如。”
现场安静到呼吸声都无,崔校尉不小心把牙签掉到地上的声音竟然成为了这里最大的声音。
被震惊的一塌糊涂的人们细细思考,竟然惊恐地发现……从理论上而言,这段话并无谬误之处。
神家被灭了满门……只留下神漠一人,当时年仅八岁的神漠当然不可能是那掀起满天血海的人的对手,但是那人却没有杀他,这其中肯定有某种原因,全族唯一活下来的少年天才,说是沧海中的明珠也不为过。
但那海,是血海。
神漠的脸很白,白的近乎透明,可以清晰地看见青色的血管在爆出。
他的身体在微微颤抖……因为他很愤怒。
他从来没有这么愤怒过。腰边佩剑已经嗡嗡作响,他的脑海中一瞬间回放了儿时噩梦般的滔滔血海。
“我要杀了你……!”
话音未落,他凌空跃起,下一秒竟出现在吕天逆前。好像中间数米距离完全不存在,吕天逆观察到了这点,心中一紧,想着自己到底还是低估了立地境的实力。
但是他一点都不担心,因为这是在东境。
眼看沥沥寒剑泛着银光就要斩下,吕天逆只觉眼前一凉,然后“叮”的一声响起。
兵器相鸣之声。
一把长矛出现在众人眼中。
那把长矛很朴素,甚至有些寒酸,但没有人会因此小看了它,因为它竟然抵住了那把剑。
吕天逆很熟悉那把长矛,他与长矛的主人在战场上配合过好多回,那把长矛为他挡过无数攻击,就像现在。
神漠面无表情地看向眼前神情坚毅的男子道:“东陵长空?”
东陵长空颔首,并不动作。
神漠漠然道:“你要与我为敌?”
东陵长空微笑道:“你惹了不该惹的人。”
闻言神漠沉默半响,他扫视过一直不说话的洪将军和席间沉默的将领们,再转到吕天逆那张令他厌恶的脸上,他的嘴角轻轻一抽,似不屑一顾。
下一秒他收了剑,东陵长空无声地出了一口气,也收回了矛。
“既然是这样……我倒是想看看他有什么本事。”
丢下这一句话,他自顾自地离去,身影孤单而冷漠,中年人赶紧跟上,一路出了帐,远远不见。
东陵长空这才彻底松气,用矛柄敲着吕天逆脑袋道:“你干嘛要招惹他。”
吕天逆笑着说:“因为我就是喜欢看他想杀我又杀不了我的样子,怪我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