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回京的人（下）
吕天逆躺在炕上，身体无比疲惫，精神也疲累到了极致，但却迟迟无法入睡，他睁着眼睛看着泛黄的帐顶，脑子全是大黑马与他的那些过往，不知不觉之中，又有泪水从眼角流下来，他死死睁着眼睛，整张脸扭曲成一团。
“我知道你很难过，我也很难过。”
东陵长空不知何时出现在他的身边，坐在炕上轻声说：“你还记得陈宜吗？”
吕天逆眉头一动，明白了他要说什么，陈宜是当年和他们一批一同长大的一名同伴，却在上战场的第一日就被匈奴所杀，那一夜他和东陵长空一同窝在被子里瑟瑟发抖，泪流不止，一夜没有入眠。
后来，他们再也没有哭过，似乎把那一夜忘在了身后，但每失去一个同伴，他们都会在晚上出来喝酒，对着篝火沉默不语。
而现在，吕天逆觉得自己又变成了当年那个弱小的孩子，他以为他有力量可以保护想保护的人，而现实给了他狠狠一耳光。
“是我……太轻率了。”他艰难道：“我只知道匈奴是狼，却忘了身边还有一头最野的狼。”
东陵长空握住他的手，沉默片刻道：“我们一同把老大安置了吧。”
吕天逆点点头，正准备起身，但他一天一夜没有合眼，悲痛之下心神剧荡，再加有伤在身，动作一大便眼前发黑，昏昏沉沉倒了下去。
……
……
黑暗中，吕天逆感到身体在无尽的下坠，无数光怪陆离的画面从他面前一闪而过，他喃喃道：“连觉都不让我好好睡，你想干什么？”
下坠的速度逐渐缓慢至停止，血色的天空再次出现在吕天逆的视野里，他看着眼前飘然出现的美人面无表情道：“我今天心情很不好，所以麻烦你有话快说。”
美人缓缓看了他一眼，看得他毛骨悚然才道：“想见你的不是我，是有人想要看你。”
吕天逆一怔，望向美人身后山崖上那些静止不动的人，感到有一道视线凝聚在他身上。
山崖上那名头带旈冕的男子，仿佛忽然活过来一般，朝他看来。
吕天逆莫名感到心口一紧，一种难言的痛意徐然而生，他想要低下头移开视线，却无法动弹分毫。
美人漠然的声音响起：“既然看了，就够了。”
吕天逆还未反应过来，眼前的环境就骤然破碎，他感到一阵昏昏沉沉，真实地睡了过去。
在那片血色天空之下，美人望着少年已经消失的身影，嘴角扬起一丝讽刺的笑容道：“既然看够了，你也可以走了。”
那男子从山崖之上走下，闻言无奈道：“这哪里看的够。”
“既然看不够，那当年你又是何必？”美人漠然望向他道：“母子阴阳两隔，父子不得相见，连一个无名小卒都能欺负到他头上，早知道会有这样的下场，你当年还会那般？”
那男子沉默了半响，然后轻笑。
那笑声中包含了自豪，惆怅，以及骄傲，唯独没有后悔。
“我会的，他会理解的，因为他……是我的儿子啊。”
……
……
东陵长空端着换洗的衣物走出院落，刚好碰见拿着伤药的夜晨曦，两人同时怔了一下，还是夜晨曦先打破了沉默道：“天逆哥哥……怎么样了？”
“他太累，睡着了。”
夜晨曦点了点头，把伤药递给东陵长空道：“把衣服给我吧。”
东陵长空却没有动作，看着夜晨曦眼神复杂道：“有句话我不知道该说不该说，我听到了一些传闻，关于……身份。”
夜晨曦沉默了片刻，因为这是吕天逆尊重的大哥，所以她并不想隐瞒对方，她点头道：“是真的。”
东陵长空的眼神骤然复杂，他道：“如果如此，那么郡主你……和天逆并不合适。”
“为什么？”
“你和天逆身份差距过大，你是大长公主唯一的女儿，他只是一个无名的孤儿，但他同时也是我的弟弟，我不希望他在爱上了一个不可能的人后尝到求而不得的苦痛。”
夜晨曦沉默，长长的睫毛像蝴蝶的翅膀一样轻轻颤动，东陵长空有些不忍，却听得她轻声说道：“我娘在我小时候告诉过我一句话，如果是很喜欢很喜欢的人，那么无论有多少不适合和不平等，都是可以在一起的，因为很喜欢很喜欢，如果仅仅只是因为一些无关紧要的原因就分开，那就不是真正的喜欢了。”
东陵长空听得发怔，心说这是要多么天真无邪才能相信这样的话，但是莫名的，他对他们多出了一些信心。
“我很喜欢他，很喜欢很喜欢，所以只要他也喜欢我，那所有的问题都不是问题。”夜晨曦抬头看向东陵长空，声音坚定道：“这就是我的想法。”
东陵长空沉默了许久，苦笑道：“我懂了，很抱歉。”
夜晨曦摇摇头，神色又明媚起来，她道：“那你快把他的衣服给我我好拿去洗。”
东陵长空心道这要是大长公主知道了不扒了天逆的皮，只能无奈道：“郡主……”
夜晨曦打断了他：“你叫我什么？”
面对着少女清澈坚毅的眼神，东陵长空怔然许久，无奈一笑，认真道：“晨曦姑娘，请多指教。”
夜晨曦点点头，认真行了一礼，脸颊飞上两抹淡粉，声音清脆道：“请多指教，东陵大哥，现在可以把衣服给我了吗？”
东陵长空苦哈哈地想，连大哥都叫上了，天逆你别是给这姑娘下了降头吧。
……
……
漫长的睡眠出乎意料的香甜，当吕天逆从梦乡中回归现实的时候，他睁眼看到了窗外漫天星光。
他发现身体已经被清洗过，伤口被包扎好，换上了干净的衣服，只觉胃中饥饿之感明显，他回想了一下今天发生的事情，沉默片刻，从炕上起身出门。
东陵长空和夜晨曦在院落里下棋，看到他出来，少女的眼眸骤亮，吕天逆心中生出些暖意，他走过去道：“吃了没有？”
东陵长空笑道：“还没，等你呢，现在去吗？”
吕天逆想了想，点点头道：“好。”
东境的食堂今晚的伙食异常丰盛，为了庆祝胜利和战争的结束，厨子宰了从匈奴那里收缴的肥羊，做了热乎乎的羊杂汤和烤羊肉，棚子里都弥漫着一股羊肉和酒的香气。吕天逆作为这次战役的大功臣，一来就有数人给他敬酒，然而他还没喝到嘴里，夜晨曦就以重伤不宜喝酒的名义把那些人赶走了。
看着那些人望着夜晨曦的敬畏眼神，吕天逆也猜出在他昏迷时她的身份已经大白于东境了，他也懒得问过程，端了一碗热汤，到桌上大口喝起来，羊杂汤又热又辣，不到一会，他的脸就红了起来。
东陵长空也端了一碗热汤，对拿着沉甸甸烤串的夜晨曦道：“女孩子还是不要吃太辣的东西比较好，容易上火。”
夜晨曦扮了个鬼脸道：“在食物面前，一切拦路虎都是纸老虎。”
东陵长空苦笑一声道：“你要是寻常人家的姑娘也罢了，万一吃丑了去见陛下那又多尴尬？”
夜晨曦嘟嘴道：“舅舅才不会在意这种小事呢。”
他们说着无关痛痒的话题，心照不宣地刻意把气氛维持的轻松些，吕天逆咕噜咕噜连喝了三碗羊杂汤，啃了一大口夜晨曦递过来的羊腿，感受胃中饥饿已平，浑身上下都暖洋洋了之后，他去拿了一袋煮好的鸡蛋，对东陵长空他们道：“走吧。”
……
……
他们走了很久。
草原很大，很美，东境军营只不过是其中很小的一块地方，吕天逆走到一个山丘前，远处是一条小河。
他走到山丘前，抽出黑刀，灌足了中气向下一划，顿时划出了一道深深的沟。
吕天逆拿出督主给他的那个卷轴，放在沟中，输入元气，大黑马顿时出现在其中。
他沉默地注视了它很久，直到眼睛都酸了，才默默地蹲下身，从它身上取下一小搓毛留在身上，然后用手一捧捧把泥土掬起把它覆盖，到最后完全看不见影子了，他才起身，从夜晨曦手中接过之前准备好的石碑，端端正正地插在泥土上，然后把带来的一袋鸡蛋放在石碑前，跪了下来，认认真真地磕了一个头。
“本来想带你去京城的，后来想着你还是想要在家乡入土为安的吧，给我留一点毛做念想就够了。”
“以后我回来看你都会给你带鸡蛋，吃多少随便你，反正也不会胖了，哈哈。”
“老大，一路走好，下辈子投胎投个好点的，能够天天吃鸡蛋，碰到姓神的疯子就离远点，别再遇见我这种人。”
他在心中默念了一遍，再起身，对身后两人道：“走吧。”
东陵长空点点头，沉默地摸了摸一直悲伤鸣叫的赤兔，拍了拍夜晨曦低着的头，跟在吕天逆身后离去
他们一路沉默地走回了军营，却远远地看着军营前人群涌动。
东陵长空皱眉道：“怎么了？”
吕天逆亦不得其解，这是看门的军卒看到他们归来，眼前一亮道：“天逆大人！小将军！你们终于回来了！陛下来了回信，校尉将要去京城的人名都写在榜上贴出来了！”
东陵长空啊了一声，迅速转头动作之快差点扭到脖子，他急切道：“有没有天逆？榜上有没有他的名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