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乌镇府衙后院内,范姜坐在板凳上,托着下巴望着夜空发呆。
他瘦弱的身子上套着一件蓝布褂子,身下穿得是窄小的短裤,白嫩的小脚丫露在外面。
在乌镇度过的日子也就一个月吧,现在闭上眼睛就能看见生活中的场景——狭窄的河道,一座座雕刻精致的石桥,傍河而筑的居民······
范姜身后的屋檐处正站着一个白衣青年,他静静地注视着面前五岁的儿童。多年来,生性清冷的独孤皓第一次对别人这般的好奇。回忆起自己十岁被送上青木宗,两年之后即成为宗门内最为闪亮的星辰,直到现今二十岁了,道法小成。可是心底深处始终有一个痛处还未解决,可能一辈子都无法办成了吧。每到深夜,他会站在住处的窗前负手而立,其中的孤独感跟眼前的幼童如此的相似。
他上前走到范姜的身侧,语气平和地问道:“范师弟,都到子时了,为何还不睡?”
范姜被录取之后,按宗门规矩,凡是弟子辈的都以师兄弟称呼。
“独孤师兄,我有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范姜望向独孤皓,问道。
“有何不可说的,但说无妨。”
“有一事心中苦闷的紧,今日之后,不怕独孤师兄笑话,只觉得师兄甚为亲切,见着你就想一吐苦水了。”
范姜虽然只有五岁的年纪,可经历的世事太多,竟然生生得把一个儿童磨出了大人的心思。
独孤皓听了范姜的话,越发觉得面前的小孩神奇,笑道:“师弟只管说来,说实话,我也觉得师弟甚为亲切。”
范姜点点头,说到:“原先一心想要快点长大,快点变强,今日白天见到师兄的手段,我内心像有一团火熊熊燃烧起来,暗自笃定——修仙该是自己将来唯一的道路。据师兄所言,上了宗门,一辈子就得安神静心,做个道士炼仙法,修长生,可是我想到父母枉死在恶人手中,这份恨难道就不报了吗?”
他脑海中浮现出父母的样貌——父亲身穿绣有五爪金龙图案的锦衣,高高在上,威严不可侵犯;而母亲戴着凤冠、披着霞衣,慈爱地望着他。
范姜顿了顿,继续说道:“父母给我血肉,抚养我成长,授我智慧,可这尘缘说斩断就能斩断的吗?日后每逢清明都不能拜祭他们吗——”
说着说着,范姜眼眶中溢满了泪水,只是没决堤而出,他还在强忍。
独孤皓见范姜的样子,摇了摇头,对于父母亲情他并没能体会到,自小就丧父丧母,带着弟弟乞讨于街市。那年冬天,大雪纷飞,他抱着弟弟蜷缩在街口挨饿等死,在濒临死亡之际,一双大手抱起了他和弟弟,瞬间他觉得好温暖,围着火炉取暖也不过如此。他心中想,大概父母之情和师徒的情谊一样的吧。
他劝慰道:“上了宗门后如果表现优异可以申请外出磨练,三五年时间都是可以的,在这期间你大可以去解决自己的事,只要不
惊动宗门就行了。”
范姜闻言,瞪着大眼睛,喜形于色道:“真的吗?”
独孤皓点点头,见范姜转悲为喜的样子,心中恍然,眼前还只是个孩子呀。
“回房去吧,明日一早就随我去宗门报道,慕容掌门见到你肯定会欣喜不已的。”独孤皓转身准备回房休息。
范姜起身,揉了揉自己的眼睛,瞌睡虫悄然而至。刚想追上独孤皓,谁知一声巨响之后,他像一片树叶,被气浪卷飞了。
“独孤皓!还记得老子不?”整个庭院回荡着了震耳欲聋的声浪。
这是谁?范姜飘在空中之时,以为会重重地摔在地上,可背后传来劲力,他稳稳地落在了青砖上。
“多谢师兄。”范姜感激道。
“师弟,不必言谢,你且退到我身后,等下伤到你就不好了。”独孤皓面色微沉。
范姜闻言急忙跑到了远处的假山后面,探出小脑袋偷看院落中肃然对立的两人。
来者是一个披着野兽毛皮的怪异男子,他肌肤黝黑,肌肉发达,裸露的肌肤上散布着明显的青筋。最为人啧啧称奇的是,这个男子站立地面面目全非,怕是刚才飞进院落中,冲击力太大,连铺砌的青砖都被踩得粉碎。
独孤皓对来客说道:“独孤信?你来这里干什么?”
独孤信?怎么跟独孤师兄一个姓?范姜心中疑惑。
独孤信声如洪钟,对独孤皓说道:“宗门命我前来领新弟子上山。”
独孤皓面色生寒,说道:“这里已经被青木宗暂时接管了,你要领弟子,去别处!”
“可笑,修仙界自古都是靠实力说话,现在青木宗衰微了,我【烈火宗】正值强盛之季,凭什么选个弟子要落在你青木宗后面?”
独孤皓脸上阴晴不定,说道:“你这是要明抢?”
“抢又如何?我今天就要把他带走,你若要拦我,别怪我不顾及情义。”
“你还有情义?叛徒都要谈情义了,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我也不和你争一时口舌,既然你不识相,那我今日就将你轰杀于此,也是给青木宗一个警告,不要和我烈火宗争盟主之位。”
范姜听着两人的对白,心里泛起嘀咕,看来眼前的两人有些纠葛,一见面就剑拔弩张之势,而他们口中要争抢的弟子莫非是自己不成?
“狂徒,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独孤皓右手掐成剑势,口中念道:“御气——剑来——”
“嗖”的一声,古剑从房中破窗而出,直挺挺地立在独孤皓身前。
独孤信重复道:“你如果要拦我,就别怪我心狠!”
独孤信说的话虽然傲气冲天,但见独孤皓立剑在前,也不敢大意,立刻收拢心神准备迎敌。只见他展开架势,右手手掌一开一合,一把同样模样古朴的长剑握在了手中。
“你手中的剑——”独孤皓双目怒视,似要喷出火来。
独孤信冷笑道:“眼神不错!确实,这是师傅的佩剑【长空】。”
他拿起手中的古剑,手指轻抚剑身,吟道:“虎气腾光射牛斗,龙身跃水清尘埃。
“长空剑身纹有虎头,惊鸿剑身纹有龙身,两把名剑旗鼓相当,各有特色。当日,老东西传你【惊鸿】,而我什么都没有,可风水轮流转,他殒命之后,我得到了【长空】,这就是那老东西亏欠我的后果!”
“师傅他是你害的?”独孤皓感到头痛难耐,心中的火气大有燎原之势。
“我害的又如何,他还假惺惺得要带我回宗门,说是替我求情,呸!”独孤信吐了口唾沫,继续说道,“谁都知道宗门的门规,回去了我还有命吗?他不仁,我便不义,杀了他得了一堆的宝物,倒方便我上烈火宗了,哈哈——”
“你这个背信弃义、欺师灭祖之徒,今日,我定要将你拿住,回宗门问罪!”
独孤信不屑道:“那就得看你有没有这本事了,我独孤信向来不是吃素的。”
范姜见过用刀剑打斗的场面,可像独孤皓和独孤信两人斗剑的未曾一见。
早已人剑相合的独孤皓悄然运转手法,立在胸前的长剑毫无征兆地向独孤信劈去,其剑势大有开山断水之像,独孤信也不差,横剑于身前,挡住了当头一劈。双剑刃口相交,擦出细密的火花。
“厉害!”
范姜正看得专注,一声喝彩声吓了他一跳,他转头一看,张氏父子和一帮杂役正蹲在他后面。
“你们什么时候过来的?”范姜问道。
张远山双手抱拳,叩首一拜,回道:“小人听见巨响就赶来了。”
范姜不好意思地回道:“张叔叔,你就不要有谦卑之姿了,你叫我范姜就行了。”
张远山受宠若惊道:“那怎么可以,你是太——”
张远山的话截然而止,开口道:“你是尊贵之人,我本当尽心伺候着,可——”
范姜嘿嘿一笑,说道:“张叔叔,我知道你的难处,这些日子要是没有你的帮助,我还不知道要流落到什么地方去了,还谈什么尊贵。”
在旁的张珲水听的满脑子浑水,他以为是范姜展现出来的绝世天资让父亲敬畏不已。
张珲水对张远山说道:“父亲,你说要不要派人去帮忙,独孤师兄似乎有些招架不住了。”
范姜看两人打斗,心也变得焦急起来,他见独孤皓招架独孤信的攻击甚为吃力,每次用剑抵挡独孤信的攻击,身子都会剧烈的晃动,想来独孤信攻击太过霸道。
张远山略一迟疑,劝道:“他们都是有通天手段的人,我们这些凡人躲在远处都觉得胆颤不已,怎么上去帮忙?”
张珲水想想也是,只得伏在假山后面干看着。
独孤二人的打斗真是凡世难见,其中的一招一式,无不凌厉非常,眼花缭乱的剑招之间还穿插着令人惊奇法术,有火、水、电数种手段。
独孤信在招架一次犀利的攻击后,身子猛地后撤数步,瞬间拉开了数丈的距离。
独孤皓心中愤怒,喝道:“怎么!要逃?”
独孤信哈哈大笑,语气透着嘲讽的意味,说道:“刚试了你的剑术和法术,真是让我大感失望。”
独孤皓冷笑道:“大言不惭!”
独孤信摇了摇头,失望之色溢于言表,道:“我与你一同进的修仙大道,你被青木宗誉为百年难遇的奇才,天资无与伦比,可我却不以为然,你只不过比别人更加努力,别人白天修炼,你就白天加黑夜修炼,双倍于他人的刻苦造就了你十年间不管从【御剑之术】和【法术】都远超旁人。可是——”
独孤信意味深长地看了眼独孤皓,继续说道:“可是你的天资也就只能到这里了,你根本就修不了【金身】,只有真正的天资卓越的人才能修成【金身】,才可踏入仙道,我独孤信受烈火宗高人的淬炼之法,已经脱胎换骨,现在就让你看看什么是卓越天资——”
独孤皓默然了,他似乎被说到了痛处。他修炼十年,整整十个四季,可是自己还是练不出金身,说明自己只不过是个优秀的宗派弟子,却无法独揽大旗。
独孤信调整气息,双手五指交叉在胸前,额头上的青筋陡然暴涨,像一条条的青色蚯蚓。
“天道授我——天道授我——不灭金身!”
整个庭院响起独孤信的仰天长啸,惊的躲在远处的范姜等人胆寒不已。
片刻之后,整个庭院内洒满了金光。
“不灭金身——”独孤皓呢喃道。
独孤皓脸色大变,心念彻底崩溃,目光变得呆滞,眼前的事物迷幻了起来,立在身前的【惊鸿】发出了一阵阵的悲鸣声,似乎是在警告即将到来的危险。
“佛主当日在雪山之上修得丈六金身,我独孤信则在火山的炙热岩浆中涅槃重生,如今修得一具七尺金身,哈哈——”
空气中传来独孤信发狂的大笑声,此时范姜猛地上前,拼尽全身喊道:“师兄,小心!”“噗通”一声,他跌倒在地上。
独孤皓转头茫然地望了眼身后倒在地上涕泗横流的范姜,他刚想开口说话,胸口传来一阵剧痛,口中鲜血“噗”的破口而出,他低头看去,胸口处赫然出现了一个硕大掌印。
“咚!”白衣青年倒在地上,黑发披散,口中的鲜血呲呲往外冒着。
独孤信刚想乘势再补上一脚,直接将独孤皓击杀当场。
“弟弟——”独孤皓口中呢喃,双眼微闭,眼眸中映着桀骜难驯的独孤信。
“切!”独孤信收回抬起的左脚,语气轻蔑道,“我就让你苟延残喘一会儿,趁还活着多喘口气吧!”
范姜双手握拳,稚嫩的拳头敲打着地面,他模糊的双眼中充斥着愤怒、悲伤、无力——撕心裂肺地朝独孤皓喊道:“师兄,起来呀!”
独孤信听见声音,把目光转向了倒在地上哭泣的范姜,眉头一皱,开口说道:“哭什么!”
范姜全程听着独孤皓和独孤信的对话,当他得知两人是兄弟之后,悲愤异常,冲独孤信质问:“他是你哥哥,你怎么狠得下心杀他!”
独孤信被突如其来的一问,愣了一下,随后轻笑一声,道:“你这小童——回答你也无妨,寻常人家中多得是为争一寸地、一串钱反目成仇的亲兄弟,他虽然是我的大哥,但那又如何,挡我的人都是敌人,再说他与你不过认识一天,你何必为他伤心。”
“师兄是个好人,见到恶人杀好人,你说我能不心痛?”范姜愤怒地说道。
“他是好人?我是恶人?哈哈——今天就让我来告诉你,修道之人还谈什么善恶,为了提升法力,修得天道,每个人都是尔虞我诈、用尽手段,包括你眼前的好人师兄——独孤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