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日·回家的路
每个人都认为亲情缘分是命中注定的,断绝的话只是一时气话,无论出自何种理由,都毫无道理的可笑。这是一名叫郑源龙的高二少年对我说过的话。你怎么看?我问我爸,这是我回家以后,开口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爸爸看着我怀里的季小样,季小样害怕把头伏在我胸前,很不适应这屋子阴阳怪气的氛围。爸爸和他的妻子,儿子并排坐在一个长沙发上,我抱着季小样坐在对面沙发。这个情景让人发笑,怎么看都像小三带着孩子上门与原配夫人一家对峙。
我的继母还是那样年轻,养尊处优的生活让她的容颜与身材依然维持良好状态,反而,在外漂泊多年的我,看起来比她风尘沧桑多了。
她是你女儿吗?爸爸问道。
是,我说,摸了摸季小样的头,给她介绍,这是你外公。至于季小样要不要叫他,我无所谓。齐珊把她教育得很懂礼貌,她怯怯地叫了他一声外公,用稚嫩的声音。
好,好,爸爸有些激动,手背拭去眼角泪光,用哄孩子的语气轻轻问她,孩子,你叫什么名字啊?
季小样抬头看了看我,征求我的意见,我直接替她回答,季小样。
爸爸看了看我,小心翼翼说道,她爸爸……
她没有爸爸。我掐断他话,又补上一句,顺便替你回答第一个问题,我不觉得亲情是血缘不变的,它应该是一个相互选择的过程,我要选择怎样的人作为亲人,由我自己决定。季小样的人生也一样,她不一定非要认我这个亲妈,如果我不是她想要的亲人,她随时可以离开我,组建她自己亲人圈子。我大放豪言,异常洒脱。
季小样懵懂看着我,爸爸欲言而止,说不出话来。十年了,他的鬓发已经苍白,脸上长出许多老人斑。都这个年纪的人了,大概也该看透,年青人的事,能不干预便不干预。
我继续说道,我回来这个家,不是想要争夺什么或者原谅什么,所有人的角色和行为都不会变,该爱爱,该恨恨,不要违心勉强自我压抑住内心想法,尽情表露原型,这出家的戏才真实好看。我知道自己说这话很过分,也很讽刺,但这就是我内心真实的想法。
这世上最令人唏嘘的事情莫不过,作恶之人尚存良心去发现作恶行为的可恶。
爸爸沉默了好一会才说道,随你吧,你喜欢怎样都行。他说完便起身上楼,往书房方向走。他是真的老了,背影萧条而落寞,有种力不从心的疲惫。
我的继母客套朝我微笑一下,友善说了句,欢迎你回来。便拉起儿子的手,往楼上房间走。我依然对她的问候不屑一顾。我这一生都不愿意跟她说一句话。她的儿子季言频频回头,睁着那双写满茫然的明亮大眼睛看我,季小样也好奇地看着他。
在很多人眼里,我总是人生赢家,可我知道,赢得来的也是输的。九岁以后的人生,我一直靠着一股傲气挺过来,因为不甘心,所以不断想要去赢,学习要比别人好,工作赚钱比别人拼命,自尊心受伤了也要装作无所谓笑着站起来,我不想被任何人看低,我是多么的高傲,甚至目中无人。没有人喜欢与我这样的人交往,我身边几乎没有朋友,可我不在乎,我绝对不会首先低头,要知道放低身段去靠近讨好一个人是多么卑贱的行为,我不屑做这种事,我想得到的,我会努力得到,因为我相信,低下头颅,光环会掉。
季小样抬头看着我,怯怯问道,季汐妈妈,我们以后能不能不要住在这里?
我问她,为什么?
季小样想了好一阵子,说道,可是都没有人是开心的。我每天起床,珊珊妈妈都会对我说,要努力加油,一天比一天活出开心的样子。
我沉思一会,问季小样,你怪我把你从珊珊妈妈身边带走吗?
季小样沉默了。她不会说谎言骗人,她知道说实话,我会伤心。所以,她沉默。
我捏捏她的脸颊,冲她笑笑,小鬼,放心,等一切尘埃落定,我送你回家。
季小样莫名其妙地看着我,我并不打算解释。
离开十年以后,再回到出生的家,除了房间维持与我离开时一样的陈设,其他空间多少被更新或替换掉了装饰,具体哪个地方说不清楚,或许,十年以前,我就没有记住这个家的样子,就算它丝毫不变,我也认不出来。
爸爸很少上公司,每天和季小样老少两人玩在一起,我不管他们,季小样喜欢欢乐的氛围,我给不了,我不会阻止别人给她欢乐。我那年轻的后母每天早出晚归,尽量避开与我碰面,她这点识趣,倒让人欣赏。季言上学去了,每次回家看见我,都小心翼翼,很害怕招我不喜欢。他与季小样玩耍时,也会偷看我脸色,看我同不同意。
季言其实是个善良的孩子,他身上自带一种柔弱的气质,让他看起来有点沉静儒雅。我并不讨厌他,但我不会主动跟他说话,他也不会主动讨好我。
郑源龙说,越长大,越发现,回家的路,变得异常艰难。他说的关于断绝亲情一章,我是断章取义的,他其实是后悔说出的那样的话。他的父亲在他高一寒假那时去世了,因为车祸。他告诉我,他妈早死,他是他爸靠收买烂铁拉扯养大的,后来,他爸娶了后母,生下弟弟,便不管他。初中叛逆时,他偷钱去机厅打游戏,被后母发现,告诉父亲,父亲把他吊起来狠狠打一顿,他当即就离家出走,因为没有钱,他只能去同学家借住几天,然后灰溜溜回家,他爸也不担心他,因为他笃定,他会自己回家,因为他没有能力单飞。
我说,你爸是正确的,如果你想脱离某种关系,你必须得让自己经济独立乃至强大,你才够格。这是我当时告诉郑源龙的话。他一个人独自在酒吧卖醉,我好心去陪醉,没想到他就真的愿意告诉我他的烦心事。
只是,他最后说道,在死面前,可以原谅生之一切的话,我保留意见。
我从窗台上看着爸爸把季小样驮在在肩头,在草地上转圈。记得小时候,他也这样对我好。可是,如果他死了,我会原谅他吗?不过,他大概也不需要我原谅吧。他没有错,是我一直不能原谅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