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斑驳,散落在红褐色的餐桌上,一方干净的浅蓝色格子布,能够映照出人影的转盘玻璃上摆放了面包片,荷包蛋,热腾腾的牛奶。顾亦诺正专注的剥着鸡蛋,凌城洗漱出来,在她对面的位置坐下,顾亦诺将刚剥的晶莹剔透的鸡蛋放进他的碗中。
顾凌擦掉嘴角的面包屑和牛奶沫,从书房里推出自行车,抓起沙发上的白色背包,急匆匆的往外赶,她大咧咧的挥着手:“爸妈,你们慢慢吃,我上学去了。”
“路上小心点骑车。”凌城叮嘱到,话音未落,啪的一声门被关上了。
凌城撕下小块面包,细细的咀嚼着,他最近有点心不在焉,他的头发微湿,顾亦诺在一旁抱怨,这么大个人了还不懂照顾自己,等他吃完饭,她取了一方干毛巾给他把头发揉干,并梳理整齐。
“凌城,你有心事吗?”顾亦诺收拾着卧室,凌城站在梳妆镜前整理着衣领。
他的手停了一下,面无表情的回答:“没,就是工作上有点不顺心。”
凌城的心事重重,无关工作,却是一个困扰了他十八年的问题,只不过最近变得愈来愈清晰明了,曾经所坚信的无坚不摧的,仿佛将成为被拆穿的笑柄。
“亦诺。”他喊了一声,她回过头看着他,他摇摇头,“没事。”
她明白他有话想说,但欲言又止的样子着实让她担忧,十八年的感情并非一朝一夕,他们是有默契的,但她更知道,如果他不想说的话,是会带进坟墓里的。
顾凌真的不是他凌城的女儿吗?他视若珍宝了十八年,到头来发现和他没一丝血缘关系,真相总是锤心刺骨。他开始规避这个话题,抓住千万分之一的幻想,一如从前那样深信不疑。
最近正处在风尖浪口的马柏宇,是九澜市城投集团董事长,因贪污贿赂案,包养情妇的旧话重提,据传十年前,他的秘书为他物色了三个貌相绝佳的大学生,其中一个意外怀上了他的孩子,阴差阳错嫁了出去。当年因为流言蜚语,九澜不少夫妻因为信任危机而闹离婚,不过风波随着时间推移,烟消云散,归于平静,仿佛从没发生过一般。
十年前,凌城的女儿刚出生时,就有朋友打趣:“凌城,我怎么感觉凌儿长得不像你。”
当时,他不以为意,一方面是处在得女的喜悦中,一方面对顾亦诺的信任,他逗着女儿回答:“长得像妈妈多好,如果随我该多丑。”
窗台上,吊兰吐出新芽,悄悄攀在护栏上,沐浴在一片熹微的阳光里,浅蓝色的格子窗帘相得益彰。一个月大的顾凌熟睡在摇篮里,咂咂嘴,小脸浅浅的笑,仿佛听了一个美好的童话故事。
随着女儿渐渐长大,她所带来的喜悦掩盖了流言,他享受女儿慢慢长大的过程,从懵懂无知到念书识字,从巴掌大到亭亭玉立,那是作为一个父亲难以言喻的情感。
凌城开着老旧的银色雪佛兰,在去往电视台的途中,思前想后,他打了个电话给顾亦诺:“晚上要加班,你和凌儿先吃吧,不用等我了。”
顾凌今年高三,处在考大学的重要阶段,苦与累是众所周知的,她也不例外。她从小在父亲的熏陶下,梦想成为一名记者,凌城极力反对,因他深有体会,不愿她再踏进这个行业受罪。顾亦诺深怕她压力过大,像供奉祖先一样供奉着她。
独立的广电楼,虽不至于气派,但人来人往,也有几分热闹。凌城将车随意停在广电楼大门前,因有一个外采,他要去办公室传稿,带实习生。实习生名叫舒彦,是个一米八的小伙,就读于国内一所知名工科类大学,趁着大二假期,想出来锻炼一下,学点实战经验。凌城到办公室时,他已准备好设备,并将办公室打扫了一遍。
“凌师父早。”舒彦恭敬的打招呼。
“今天播的稿子传了吗?”凌城从抽屉里取出一份资料,翻看了两页,扔给舒彦,“这是今天的采访资料,你先熟悉一下。”
“已经传过去了。”舒彦接过资料,仔细的阅读起来。
凌城所在的栏目叫零距离,是一档深度报道,专门跟踪九澜的热点话题。看上去不大的城市,每天有不计其数的故事发生,所以永远不会缺少题材。零距离共有八个栏目小组,每个小组配有三个人,只有凌城,他是单独一个人,包括选材、策划、拍摄,甚至是剪辑都是一个人完成,偶尔会带实习生。因为他格格不入的脾气,没人愿意与他合作,之前合作过的同事都申请离开了。
零距离年轻的制片人欧浩进来了,他吩咐道:“舒彦,你叔叔屈明在楼下等你,今天你跟他一起跑报道。”
“出发吧。”凌城全然不管制片人的吩咐,让舒彦提着设备离开了,欧浩气得张牙舞爪。
地面铺了一层褐色的厚实的地砖,质地均匀,线条美观。环绕大楼的是一圈绿色草坪,一种浅黄色的花悄然盛开,柏树撑开青色的冠,新鲜的空气扑鼻而来,感觉格外精神。
“我不为难你,你自己选择,是愿意跟你叔叔跑报道还是愿意跟我?”凌城已经打开车门,他站在晨光下,满脸光泽。
“当然选师父你。”舒彦温暖的笑着,他说,“我觉得零距离的报道里,就属师父的最完美,其他的基本没法入眼。”
“油嘴滑舌。”凌城无奈的叹息,说道,“每个人都有可取之处,也只有你们年轻人才敢口出狂言。”
“我错了,师父。以后我会多向他们学习的。”舒彦将设备放进后备箱,催促道,“我们快出发吧。”
“别张口师父,闭口师父的,我也只比你大十几岁,以后叫我城哥吧。”只大十几岁,十二岁就是一轮了,舒彦暗暗觉得好笑。凌城踩下油门,等路口一辆大卡车穿过,调转车头离开广电楼大门。
在九澜,志愿队伍如雨后春笋,不同组织,不同阶层,相聚,汇合成城市最闪亮的光芒。凌城一直追踪着一个叫零的志愿团队,他们都很年轻,二十岁出头,风华正茂,有拼劲也有创造力。
“城哥,我听说过他们。”舒彦翻望着窗外,景色像时光一样倒退着,二十年也不过转瞬之间。
凌城专注的看着前方,一辆白色越野追了上去,他说:“相比九澜的其他组织,零算是默默无闻的,你是怎么知道的。”
舒彦叹了声气,将稿纸塞进背包里,简单的回道:“我看过你的一篇报道。”
他们在山路上盘旋了差不多三个多小时,终于到达目的地,偶尔能够听见鸡鸣,或是鸟叫,这是一处偏远的村落,几乎被人所遗忘。舒彦跳下车,深呼吸了一口气,感概道:“很熟悉的感觉!”
“什么感觉很熟悉?”凌城疑惑的看着他。
“没什么,我老家也是农村的。”舒彦笑笑,转身去后备箱里拿设备,凌城环视了周围一圈,朝着一条小路慢悠悠走去。
那是一所没有多余色彩的学校,青色瓦,红色砖墙,教室里不时传出几声诵读的声音。凌城站在窗外朝里看,十一个学生参差不齐的端坐在教室里,一个年轻的女孩扎着马尾,在黑板上写出娟秀的粉笔字。有孩子分了心,好奇的看着窗外的来客,她敲着讲台,说到:“小依,注意看讲台。”
然后她看见了凌城,微笑着,露出一排整齐的牙齿,带着少女的青涩。郎朗的书声响起,她从简陋的教室里出来,挥着手说:“开了几个小时的车很累吧?”
“勉强能接受。”凌城说。
“那我去给你们烧杯热水吧?”
“不用麻烦了,你先去给孩子们上课,我们随便走走。”凌城一向都是入乡随俗,想着不能耽搁了孩子们的学习。
女孩叫小余,今年二十二岁,六月份刚毕业,满怀热情投身九澜的教育事业,恰好遇上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成立了零志愿服务队,在团队里担任副队长。
凌城为了采访到她,曾给她打过十几个电话,她都婉言拒绝,直到有一天深夜,她突然打电话告诉凌城愿意接受采访,但她的目的并非是增加自己的曝光,而是为了这群可爱的孩子,希望大山外面的他们能够通过电视看到他们,关注他们。
那些朴实,以及小余的讲述,撞击着凌城的灵魂,他暗暗许诺,一定要让外面的世界知道他们,也要让他们知道外面的世界。他时常熬夜写策划,独自面对电脑,脑海里浮现出一群稚气未脱的孩子,明亮而渴求的目光。
整整两个星期,凌城一边忙着收尾手上的工作,一边计划着去那群孩子身边呆半个月,交给台里的申请,在紧赶慢赶的催促中有了回应,多少让他有些喜出望外。
小余上完下午的课,夕阳已经挂在后山的树梢,金色的光芒倾洒在简陋的教学楼上,她抱着一叠课本,迈着轻快的步伐走在回寝的路上,孩子们挥手向她道别,在她的脸上是幸福而满足的笑容。
“你住的地方距离学校有多远?”凌城随便聊着。
“不远,差不多走二十分钟就能到了。”小余指了指前方,告诉凌城,“镇长特别照顾我,安排我住在离学校最近的农户家里。”
“累吗?”舒彦好奇的问。
她不好意思的点了点头,说到:“累是肯定的,但是当我看到他们的时候,觉得都是值得的。”
她住在十平米左右的清水房里,虽然寒碜,但台灯、书桌、衣柜一应俱全。她说有时候也会被蟑螂老鼠吓哭,哭着哭着就睡着了,后来便********,她说生活把她变强大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