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静的病房里,凌城已经昏迷了整整四天四夜,妻子顾亦诺寸步不离的等待了四天四夜的她熬红了眼,神色憔悴,仿佛几夜之间生出了银丝。
窗帘半开着,时值黄昏,一抹金色的斑驳洒在角落,病床旁的柜子上,摆满了包装精美的水果篮与花篮。
顾凌趴在病床边睡着,均匀的呼吸着,嘴唇微张,长长的睫毛,苍白的脸色,她亦在医院守候了三天。顾凌是凌城的掌上明珠,也许你们会问,凌城的女儿为何不姓凌,这一切皆源于他的开明,他说,母亲怀胎十月,再挨一刀,生下的孩子却不随自己姓,未免残忍,所以顾凌顺理成章的随母亲姓了。
小时候,顾凌还为此事耿耿于怀过好几次,她都抓着凌城的手,一脸担忧的问:“爸爸,你是不是不爱我呀?别的小朋友都随爸爸姓,我为什么跟着妈妈姓?”
“因为你是妈妈生的,随妈妈姓不是理所应当的吗?”凌城刮着她的鼻子,爱怜地回答她。
顾凌摇着头,嘟着嘴十分不开心的说:“我才不信爸爸的鬼话,别的小朋友也是妈妈生的,为什么随爸爸姓?”
她像个小大人一般质问,这下可把凌城难倒了,这时候顾亦诺走过来,蹲下身体,爱怜的抚摸着顾凌细软的发,耐心地解释:“乖女儿,你叫顾凌,凌字不就是爸爸的吗?”
“所以,我是爸爸的女儿了?”她仍有些怀疑。
“你当然是爸爸的宝贝,爸爸很爱你的。”凌城贴着女儿的额头,轻轻的蹭,顾凌咯咯的笑起来,张牙舞爪的跑开,她调皮的说:“你真讨厌,胡子扎疼我了。”
顾亦诺看父女两相互逗乐,心满意足的微笑起来,女儿的笑声和丈夫的贴心是她收获的最大幸福。
那时候,顾凌的爸爸还是一张年轻的面孔,时隔二十八年,他苍老得快让顾凌记不起他年轻时的音容。现在他躺在病床上,全身插满了医疗仪器,心电图平缓的走着,他脸色苍白,紧闭着双眼。
凌城是一名驻地方电视台的记者,虽然已经五十二岁高龄,但仍然坚持外采,力求新闻的真实度。时下正值六月雨季,九澜辖区内的一个县城爆发百年不遇的洪涝灾害,人民解放军前往重灾区,转移近万名受灾群众,凌城跟随部队前往灾区拍摄影像资料。
临出发前,领导苦口婆心劝说:“你年纪大了,这些事交给年轻人去做吧。”
凌城摇摇头,坚定的说:“这是我的理想,我想趁着最后能够跑得动的时光,再做一点不让自己后悔的事。”
冲锋舟在浑浊的湍流中急行,水面上漂浮着塑料瓢盆,以及连根拔起的杉树,整个村庄都被淹没,少有几间楼房半截露出水面,每每洪峰奔腾而来,也是摇摇欲坠。凌城端着摄像机记录这惨烈的景象,一只冲锋舟载满落难者照面行来,他们简单的打过招呼,擦肩而去。
战士们不畏灾难,迎着洪水猛兽救人,泥水花了脸,湿了军装,这些珍贵的镜头,在凌城娴熟的手法下记录着,推拉聚焦。他们将老人和小孩从险境中救出,一双双由恐惧变欣喜的眼神,而战士们也因营救成功而欢腾。尽管凌城不是第一次置身灾区,但每次都会受现场气氛的鼓舞,敬畏生命。
老百姓流露出失去家园的悲伤,沉默以示了他们内心的坚强。
冲锋舟装满了无家可归的人,他们准备返航,战士们安慰着哭闹的孩子。但是始料未及,恰逢洪峰过境,浑浊的河水夹带着生活垃圾,以排山倒海之势撞来,冲锋舟翻了,人群在浪涛间挣扎,尖叫声一片。战士们不顾自身安危,将惶恐的人推上冲锋舟,落难者个个蓬头垢面,浑身湿漉漉的坐在船沿,满眼哀戚。
清点人数时,发现少了凌城,这时他在距冲锋舟十米之外,探出脑袋,将摄像机高高举起,努力做出微笑的表情,他们方才松了一口气。一根巨大的木材顺水而下,哐当装上凌城的脑袋,他甚至来不及呜咽,就沉进了河底。
青石院子前分叉的柏树,在呜咽的狂风里折掉一枝,发出尖锐的撕裂声,风嗖嗖刮着,残枝败叶满天纷飞,顾凌猛的翻身坐起,她的梦境预示了父亲理想的终结,看着窗外安静的城市,一切都那么清晰而真实。
救援队向地方政府汇报了这一突发状况,搜救船只在淹没的村庄上打捞了长达十个小时之久,仍然一无所获。台领导打电话给顾亦诺,听到噩耗的她哭晕过去,离开之前,她千叮呤万嘱咐,到头来还是无法摆脱劫难。
凌城在下游被当地渔民救起,时隔半个小时,已经不省人事,他被送往九澜市医院重症监护室,医生告知,由于年事已高,在泥水中浸泡了半个小时之久,呼吸道和心肺严重受损,生还机会渺茫。
顾亦诺急急匆匆奔往医院,她哭着闹着央求医生救救凌城,甚至跪在他们跟前,主治医师无奈的摇摇头:“我们尽力了,他能撑到现在已经是奇迹了。”
她一个人躲在走廊里哭,由抽泣变成大哭,过往的病人或家属频频回头,从她的哭声里似乎能明白点什么,投以同情的目光。夜晚的时光是最难熬的,她总是幻想着他醒来后的第一句话是什么,每当醒来,回到残酷的现实,她才觉察到脸上是冷冰冰的泪水。
女儿顾凌在另外一个城市出差,听到父亲出事,买了当天回九澜的机票,她想到那个恶梦就惴惴不安,仿佛将要失去什么一般。当飞机穿过云霄时,她祈祷,世上若有神灵,此刻距离他们应该是最近的时候,如果能够听见,她希望神灵保佑父亲平安无事。
爸爸出事,妈妈一夜白头,顾凌心疼的拥住她,安慰道:“爸爸会没事的。”
会没事吗?这些话有些自欺欺人,连顾凌自己都不会相信,医生已经给他判了死刑,母女两哭成一团。只是,凌城太过于安静,他再感受不到她们的担忧和痛苦。
医院对她们下了病危通知,对于她们的遭遇深表同情:“你们想想他生前还有什么心愿,如果他有幸醒来,作为亲人,你们可以帮他了却遗愿。”
顾亦诺想到了墨暁安,她的闺蜜,凌城的初恋,时隔二十八年,她对这段往事仍旧介怀。为了让凌城不留遗憾,顾亦诺自婚后第一次主动打电话给墨暁安,电话两端,两个声音都老了,她喊了一声暁安,便是长久的沉默。
“亦诺,你终于不再介怀我了。”墨暁安平静的问,她们还是无话不说的朋友,像从前一样。
“我介意,墨暁安。”顾亦诺停顿了一下,她说,“但是我不得不给你打这个电话,因为凌城遭遇了事故,现在还没醒来,医生已经对他判了死刑,我想你能来话.。。”
话没说完,顾亦诺就啪的一声挂了电话,尽管她努力表现得平静,眼泪还是不争气的划过脸颊。墨暁安拿着电话定格在了原地,梳妆镜映照出她不再青春的脸庞,额头长皱纹了,眼睛不再明亮了,身材微胖了,岁月真是残酷,他们都变了。
床脚的一个匣子里,是二十八年来从未翻开过的,上面落了薄薄的尘埃,锁也生了锈,随着叮一声响,陈年往事一并袭上心头,甜蜜的,痛苦的,悔恨的,不留余地的在脑海里回放着。谁也想不到,重逢竟是这样的方式,如果一早知道结局,她宁愿永远都不要再见。
她的一生都被囚在仰淮,生于仰淮,也会死于仰淮。凌城是爱过,但已是二十八年前的事了,他的遗愿不可能是那段青涩的记忆,墨暁安犹豫了,但一想到此一别将成为永别,竟是钻心的疼,无法呼吸。她坐在梳妆台前,画了平生最久的一次妆,在市场上买了一只精美的果篮,踏上了去往九澜的列车。
这天天气很好,像二十八年前一样,只是换了地点,她穿着白色的针织衫,脚上套着长筒靴,一手挽着米色挎包,一手提着果篮,出现在九澜市医院大门,望着蓝色玻璃折射出的刺眼光芒,看着穿着蓝白相间病服的人坐在石凳上晒太阳。
顾凌见到墨暁安第一眼就讨厌她,看望病人至于打扮得花枝招展,妖里妖气的吗?当然也没有给她好脸色,她阴阳怪气的说:“这位大婶如果是来相亲的话,恐怕走错地方了。”
墨暁安全然不在意,只当她是小孩子脾气,她将果篮放下,顾亦诺在一旁介绍:“顾凌,这是暁安阿姨。”
顾凌嗤之以鼻,爸爸年轻时候的眼光也不怎么样。墨暁安直直的走到病床旁,目光里是复杂的色彩,她望着他,一种不知所措的陌生涌来,当年的娃娃脸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成熟与安详,不过她还是喜欢那张稚嫩的脸庞。
二天凌晨,顾亦诺感觉到握着的手微微动了一下,凌城吃力的睁开眼,第一眼看见妻子,他虚弱的笑了笑,缓缓抬起手抚摸她的脸颊,他说:“看你都熬出黑眼圈了,不要难过,老婆。”
“顾凌,你爸爸醒了。”她有些激动,回身喊着女儿,顾凌揉揉惺忪的睡眼,喜出望外,冲到凌城身边,她说:“爸,你担心死我们了。”
“凌儿,你今后要好好孝敬妈妈,多抽出时间陪陪她,爸爸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们了。”每说一句话,他都格外吃力。
“好端端的,怎么像交代后事一样?”顾凌安抚着他,“爸,你别说话,我去叫医生来。”
凌城抓住她的手,摇摇头,眼里尽是不舍,他说:“没用的,我能感觉到。”
他看了一眼顾凌身边的男人,示意他过去,他将女儿的手放在他掌心:“舒彦,凌儿就托付给你了,别让她受委屈,她可是我的小公主。还有,记得照顾好阿姨,多陪陪她,不要让她感到孤独。”
舒彦沉重的点点头,他坚定的说:“你放心,小凌和阿姨我都会照顾好的。”
最后,凌城将目光转向了墨暁安,目光尽是陌生,顾亦诺在旁说道:“你不记得了吗?她是墨暁安,专门赶过来看你的。”
顾亦诺对女儿和舒彦使了眼色,他们便静静的退了出去。病房里,相顾无言,时间就那么安静的流淌着,千言万语,一句都没说,一句也没解释。凌城微笑着,微皱的眼睛看着墨暁安,缓缓的闭上了。
他说:“爱过,但是不痛了。”
这些年的故事心事,默默无闻的谢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