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元六年,剑南道,锦州境内,时值晚春,花谢而草盛,飞鸟走兽,鱼虫龙蛇,俱生机勃勃,而锦州地处蜀中,天府沃土,更兼百草繁多,除了城内,大多无人烟。
通往昌隆县的一条官道上,有一老一少行于官道旁,老者须发皆白,面如黄蜡,小孩约莫十二三岁年纪,稚气未脱。老者一手提着一把木剑,一手拉住身边的小孩,仔细一看却会发现,老者拉着小孩的那只右手,青筋暴起,有一只铁镣箍在老者手腕上,由铁链连接到小孩的左手上,小孩也被一只铁镣套着。
二人也无言语,只是小孩偶尔好动,伸出一只没戴铁镣的手来,挠挠头和身体。老者见不得小孩好动,提起拿着木剑的手来,想要用木剑柄敲打小孩的脑袋,但突然悬在半空停下来了。
小孩抬头一看老者动手要打他,吓得刚要喊出声来,只见老者恶狠狠地看着自己,便低下头不敢说话了。老者将小孩拉到一边,两人蹲下藏在树林里,没多久,只见官道上来了一伙迎亲绳伍,一众敲锣打鼓的下人在前方开路,四个人抬着一顶红漆大轿,轿子和下人只见,有一人一马,看起来像是新郎官,胸戴大红花,身着华服,体态有些臃肿,虽然面露喜色,但眼神却像鹰一般犀利。
“爷,娶亲有什么好看的?”小孩不解,抬头问老者:“我们为何要躲啊?”
老者冷笑一声,并不作回答,只拍了拍小孩的后背,要他仔细看。
迎亲队伍没走多久,道路上突然烟尘骤起,众人看不见前路,不敢向前走,都慌慌张张地原地环视,新郎官坐下的马受了惊,一声长嘶,前蹄扬起,新郎官眉头紧锁,两手紧紧抓住僵绳,向前猛然一按,才将马儿的情绪安抚下来。
众人正车慌马乱时,几道寒星自前方穿过尘土,直射向迎亲队伍,打头的一众乐手当即毙命,紧接着,又是数道寒星紧随其后,新郎官翻身下马,左手挥出一掌,将马横着打出去,暗器尽数打在马肚子上,抬轿的几个人吓得手抖,使不上力气,大轿子轰然落下,轿子里传来一声娇喝,看来新娘子受惊了。
尘土消散,只见路前站着一人,穿着一身黑色夜行衣,又用黑巾遮面,对着新郎官狞笑着说:“想不到你肖步凡还会两手功夫,那也好,省的=得别人说我杀了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废物。”话声未落,黑衣人身形一转,射出几十道寒光,直逼新郎官面门。新郎官左脚一蹬,使出“鹞子翻身”的功夫,弹指间,身体已移到轿门前,随即扬手解开胸前的大红花,抖成一条长布,一卷,几十道寒星全被卷入布中。
黑衣人见了肖步凡这一手功夫,语气变得有些心虚,问道:“你……你这功夫和谁学的?”
肖步凡并不理会,掀开轿帘,看到新娘子无事。才转身对黑衣人说:“无需多言,动手吧。”
黑衣人自知无法脱身,咬咬牙,手便往腰间一摸一扯,一柄五尺长的软剑,剑尖拖地,仔细看,会发现剑身上带有三棱,每条棱上长着锯子一样的倒刺。
“像点样子。”老者点了点头,随后悄悄指着黑衣人对小孩说:“你看清楚了,此为外门十八械之中的银蛇。”
肖步凡看样子也认得这件兵刃,隐隐约约猜到是仇家雇的杀手,虽然杀他下人更欲取他本人性命,但出于谨慎,还是向前一步,双手抱拳道:“不知阁下道左道右?”
黑衣人听得肖步凡如此问法,想必忌惮他手中的这门兵刃,不自觉有些狂傲起来:“道左如何,道右又如何,见银蛇者,如见阎王!”
黑衣人抬起左脚朝地面一踢,一阵沙尘扬起,黑衣人借着风沙窜身进前,手中银蛇耍开如同匹练,真似数百条银白巨蟒乱舞。肖步凡挽起红布带着一阵劲风向前打去,在银蛇面前却不堪一击,瞬间被撕成碎片,肖步凡恐伤及妻子,翻身至轿子侧面,用左半身体一撞,轿子被撞飞到路旁。
只见银蛇已势不可挡地直奔面门,肖步凡两脚忽然踏出“北斗七星”的步法,身子一侧,从看似绝对不可能的角度躲过了银蛇的倒刺。只见他不慌不忙地捡起乐手的唢呐,黑衣人手往回收,银蛇挟着劲风由扫向肖步凡的双腿,肖步凡两脚一蹬,蹿离地面数丈,右手一钩,已将银蛇的尖收进了唢呐口。
肖步凡落地之时,手中唢呐横举胸前,任黑衣人如何拖拽,银蛇也不能收回半分。黑衣人见肖步凡这几手轻身功夫便已知晓此人武功绝不在当世一流高手之下。
黑衣人自知难敌,急忙撤手,回身连翻几个空翻,肖步凡也扔下夹着银蛇的唢呐,谁知,这黑衣人狡猾异常,回翻的时候竟然朝着新娘子坐的轿子连发数枚铁菱,破空而去,肖步凡一时疏忽以为这黑衣人已有撤退之意,没留意还有这么一着。待要拦时,只听见帘子里的新娘子一声惨呼,估计已然毙命。
小孩吓得捂住嘴巴,两手紧紧攥着老者的袖子,老者皱皱眉头,继续看着事态发展。
黑衣人偷袭得手,刚要展开身法,逃离此地,但两脚刚一离地,便听得一声狂呼:“狗贼留下命来!”
只听“啊!”的一声,黑衣人便被什么东西击中,跳跃之势骤然消失,后背像是被剑砍了一道大口子,鲜血喷涌而出,黑衣人也重重地摔到地上。
旁边偷看的老者看到这一幕双瞳突然紧缩,像是看到什么不得了的宝物一样,视线从黑衣人身上转移到肖步凡身上。
“飞花摘叶的功夫,已经很久没有人会用了。”老者心里喃喃道。
黑衣人大惊,刚刚并未听到脑后的任何响声,这暗器便转瞬而至,就算是一粒小石子,以杀手的耳力,也起码能听到些许声音,更何况自己遭受重创,就算他肖步凡武功再高,这暗器也至少是飞刀大小的,怎么会听不见声音呢?
他血流不止,但仍然咬牙挪动了一下头颅,看着自己身体周围,却并没有发现什么暗器,只有一枚染血的树叶,静静地躺在地上,仿佛在告诉他这一切的真相。
“说,谁派你来的!”肖步凡上前抓住黑衣人的领子,目露凶光地问道。但他知道多半是不可能问出来什么的,因为杀手的信条就是绝不能暴露雇主的身份。
“能死在飞花摘叶这门奇功之下,我死而无憾了,嘿嘿嘿……”黑衣人惨笑着说。
说完,眼珠子往外一瞪,喉咙里嘶哑地传来一阵闷响,便魂归西天了。
“爷,飞花摘叶是个什么功夫?”小孩惊吓之余,也对老者口中的这门功夫产生了兴趣。
“杀人的。”
对于这样的回答,小孩早已********,因为每当小孩问这样的问题的时候,老者的回答总是这一句话,似乎在他心里,只有杀人才是武技的最重要的价值。
肖步凡见黑衣人已死,气恼地用手锤了一下地,突然又想起了什么,立刻转身飞奔到花轿旁,掀开帘子,只见未过门的妻子已然香消玉殒,七枚钢钉尽数打在她的胸口上,流出来的血已经变成了黑色,想必那黑衣人已经提前在暗器上淬了毒。
“阁下观察许久,一不出手相助,二不取某性命,不知可否现身一叙。”此刻肖步凡抱着亡妻,背对着老者二人方向,高声说道,语气虽然镇定异常,但也夹杂着些许悲凉。
看来肖步凡早已经发现路旁有人,老者此时也不躲藏,直起身来牵着小孩往大路中间走去。
肖步凡放下妻子,回头一看,竟然有些惊讶,心想:我以为就一个人,没想到竟然有两个,以我的耳力,稍有风吹草动都不可能逃过我的耳朵,那另一个人是如何做到屏息凝神而不被我发现的?这两人绝不是一般人!
老者一只手与小孩拷在一起,不便作揖行礼,但还是微微颔首道:“老朽与孙儿老弱,不便出手相助,万望见谅,斯人已逝,请节哀顺便。”
肖步凡痛失爱妻,自己又险些被害死,难以对不相识之人放松警惕,见一旁的小孩目不转睛地抬头看着自己,欲试探这二人底细,便强颜欢笑,伸手假意去摸小孩的头。老者忽然伸出左手,拉住了肖步凡的手,这一拉看似随意,但老者的五根手指头均按在肖步凡手上的少商、少府、劳宫、鱼际、大陵五个穴位上,只要任何一根手指头稍微加以内力,肖步凡这双手便残废了。
见了这一手,肖步凡后背生出冷汗,这老者能在弹指间找到自己手上的穴位,足以见其手法之恐怖,纵然自己有飞花摘叶的功夫在身,此刻也不敢乱动一下,只定定地看着老者。
“不必惊慌,你看我这只手。”老者缓缓抬起戴着铁镣的右手,只见他中指的前两节已被砍下,最后一节戴着一个铁指环。肖步凡知道,这是一个杀手敢于冒着向仇家暴露自己真实身份的危险,金盆洗手,永不再动手的标志,一个杀手若金盆洗手,那么便称过去为生前,如今为生后。原来这老者以前也是杀手,怪不得隐匿之术如此了得,但对方已然表明自己无加害之心,杀手立誓,从无虚假,肖步凡顿时松了一口气。
“莫怪老朽多言,我观公子方才与那黑衣人一斗,公子身法武艺,均与武林中一般武功路数大相径庭,出手狠辣,绝不留情,我斗胆一猜,公子与老朽或许也是同道中人。”老者言道。
肖步凡似有犹豫,但最终还是咬咬牙说道:“不错,五年以前,我还是道右,后因误杀至亲,才幡然醒悟,放下杀孽。”他说着,抬起自己的右手:“不过……我做不到像阁下那样果决。”
老者一看,他并未砍下中指,也未佩戴铁指环,只是在中指的第一节,用刀划了一圈口子,现在已经只能能隐隐约约看出一点淡淡的痕迹。
“那这么说,这黑衣人来刺杀你,多半是你生前的组织并不肯随便放过你?”老者问道。
肖步凡听到此言突然像想起来什么事情似的,一个箭步冲到黑衣人的死尸前,一把扯下他的袖子,果然发现他右手的手臂上,刻着一个元宝,元宝中间悬着一把刀。
“金万两!”老者喊道。:“公子生前也是金万两的人?”
小孩问道:“爷爷,金万两是什么?”
肖步凡欲解释,但看了一眼小孩还小,便用眼神询问老者的意思,老者点点头,肖步凡便开口道:
“金万两就是天下钱庄,但武林都知道,金万两明面上做钱庄,背地里,干的却都是些拿人钱财,杀人越货的勾当,天下杀手暗坊众多,唯有金万两为了黄金可以不管人之伦理纲常,好坏善恶,甚至只要雇主肯出足量的黄金,金万两练皇帝老子都敢行刺。”他叹了一口气:“在下多年前逃脱暗坊的控制,找到鬼手白信天换了一副模样,改名换姓来到蜀中,用多年的积蓄开了一个酒楼,勉强维持生计,但我早该知道天下钱庄遍布天下,哪里都应该有金万两的眼线,今天落到如此下场,也怪我考虑不周。”
老者点点头,安慰了几句,让他再想办法。肖步凡找到一处野地,草草把妻子埋了,其余人就任由其暴尸荒野,老者也感叹此人杀手习性未完全脱尽,不相干的人均不做考虑,是因绝不能让妻子的爹娘和县衙的提刑官看到妻子的尸体,否则自己将后患无穷。
待肖步凡收拾妥当,三人结伴,俱往昌隆县去了。
但老者心中仍有疑虑,总觉得这肖步凡有什么事情并未交代清楚,他离开金万两的缘故怕是和他飞花摘叶的功夫有所牵连……
三人渐渐行至昌隆县一个集市口,肖步凡抱拳问道:“还不知阁下和这位小兄弟来蜀中有何贵干。”
“我爷孙二人来此是要寻一门远亲。”老者答道。
“阁下与在下算是萍水相逢,来到此地,本应在下为两位安排住行,既是有亲戚在此地,在下就不为两位打算了,还有要事在身,改日必登门拜访。“肖步凡从红袍里拿出一枚玉佩,递给小孩说:“今日我与阁下共证生死,阁下若有什么要在下帮忙的,请拿此物到城西凤栖楼找我,在下定当万死不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