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早饭,送走了柳春珑两口子,方国昌决定去邻村东岩村看望刘先生。
虽说是邻村,无论是从连接安平峪和东岩村两村的新修的柏油路,还是沿着小清河边的小道顺路而下,都可以快捷直达。而其实际距离并不远,步行的话也就半小时路程。
这天早上天空阴霾,雾霭沉沉,暴雨将至的样子。方国昌拿了一把破雨伞,提着特意买给刘先生的烟酒和营养品,沿着小清河顺流而下。
小清河丈余宽,两岸碧草悠悠,流水潺潺,清澈见底,几十年来一如既往,蜿蜒曲折流向远方。方国昌去刘先生家,喜欢走这条小道,这是他多年延续下来的习惯。
脚步未至,心却杂乱。这是他每次踏进刘先生家的心情写照。
刚进大门,方国昌便朝院子里喊道:“大舅,俺来看您咧!”
每当喊出“大舅”,方国昌心里都别扭的很。如果不是造化弄人,命运无常,或许,刘先生不是“大舅”,而是“老丈人”了!
刘先生当时正一个人坐在杏树底下,安静地发呆,听到人声,扶起老花镜,蓦然望向大门。见是方国昌,神情豁然:“呀,国昌,你回家咧!”多年的讲台生涯,让他的声音掷地有声,洪亮而暖心。
刘先生拄着拐棍儿起身,笑意相迎。
年过耄耋的他清瘦,头发花白,长须髯髯,老花镜下微微下陷的眼窝里,两只眼睛深邃而明亮,眼角堆起的皱纹,悄悄见证着岁月留下的痕迹和沧桑。虽然他已明显的驼背弓腰,但丝毫不掩身体的硬朗。方国昌的到来,更让他神采奕奕。
“国昌,你人来就好,带啥东西!”刘先生一把拉住方国昌的手,一边引导着,“快进屋!”言语间掩饰不住的意外和惊喜。
两人进屋。房间里还是老样子,几十年来,布局、家什没有多大改变。只是,之前一直放在高堂桌子上的一张老照片不见了踪影。
刘先生就要给方国昌倒茶端水,但他毕竟年迈,方国昌怎好意思让他忙碌,便赶忙接过他手里的茶和水壶,给他倒起水来。
暴雨将至,房间里闷热难耐。刘先生年事已高,不敢开风扇,只挥着蒲扇,见方国昌脸上流下汗来,便要去开风扇。
方国昌会意,连忙制止:“大舅,趁雨没来,院子凉快!咱到院里坐?”
刘先生点头称好。方国昌便把方桌搬到院子里的大杏树下,又将茶具转移到桌子上。
“大舅身体可好?”
“将就着,反正开始倒计时,等着入土咧!早一天晚一天的事儿!”
“大舅好心肠,心态好,活到九十九没有问题!”
凉风习习,两人一阵寒暄。等方国昌告诉他自己要到北京陪儿子方元的时候,刘先生原先笑意盈面的脸上浮现出复杂的神情。
“听人说哩!”刘先生急切地问道,“在北京定居?以后还回来不?”
“北京房价贵,买不起,方元也是租房住的。但他肯定不愿回小县城咧,俺嘛,现在也说不准……”方国昌突然变得犹豫起来,“要是他在北京结婚有了孩子,或许,俺会帮着照看几年也难说!”
“俺年轻的时候,想走出莱源县看看,一直没机会。现在老咧,连家门口都出不去咧!”刘先生叹了口气,似乎释然,“去北京好!你去了北京,看看天安门,爬爬长城,也算是替俺圆梦咧!”
方国昌微笑道:“等俺先去混个熟路,再家来【家来:(山东方言)回家】时带您去北京看看!”
“俺这把老骨头还能折腾几天?俺这辈子是出不去莱源县咧……你在外不是在家,更要照顾好自己才是。”只见刘先生脸上拂过一丝笑意,神秘而深邃。
正在两人说话间,一个人影闪进院子,并飞快地躲到刘先生身后:“爸爸,爸爸,有人打俺!”
“谁是你爸!”刘先生被气得够呛,拿起拐棍儿颤颤巍巍敲了两下此人的头,“你是不是又给俺惹祸咧!”
没等对方说话,只见一群小孩蜂拥闯进刘先生家里。
一个扎着小辫,带着碎花发卡的小女孩指着刘先生身后的人,对旁边个子稍高的小男孩说道:“就是他,抢了俺的棒棒糖!”
只听小男孩大声嚷嚷道:“杨傻子,你快还俺妹妹的棒棒糖!”
刘先生再看此人时,见他嘴里的确含着棒棒糖,只露半截糖棍儿在外面,知道小孩子所言非虚,便对小男孩和颜悦色道:“宝贝乖,他不懂事,别跟他计较好不好?爷爷赔钱,你开个价?”刘先生商量似的,语气和蔼而慈祥。
哪听小男孩不依不饶道:“刘老头子,没你的事!你以为赔钱就行咧!他还欺负俺妹妹,这帐咋算!”
刘先生一听,脸色耷拉下来,抄起拐棍儿打向小男孩。
小男孩动作也迅速,身体往后一退,便躲过了刘先生的拐棍儿。躲过一“劫”的他似乎很得意,便炫耀似地向刘先生吐舌头做鬼脸,其他小孩子也一起跟着做起了鬼脸。
刘先生被气得吹胡子瞪眼,却也无可奈何。
方国昌见状,便对他们故意怒目圆瞪,驱赶道:“熊孩子,都回家去,都回家去!”
小孩子们便叽叽喳喳一窝蜂逃离,嘴里还喊着“刘老头,刘老头,嘴上吃饭,腚上淌油!”
等把小孩子赶出院子,方国昌关上大门。回到杏树底下还未坐定,只听见一阵“石子雨”在院子噼里啪啦落地的声音,闲置的铁锅和洗衣盆也被砸的铛铛作响。这是小孩子们往院子里扔小石子呢!
“揍你个熊孩子!”方国昌忿忿地打开大门,一个箭步冲到门外。小孩子见他“凶神恶煞”般突然出现,愣怔片刻后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如蚁兽四散,呼叫着跑开。方国昌故意多追了几步,见小孩子们都拐进胡同,不见了踪影,便立在原地稍等片刻,不见他们“打回马枪”,才放心地回到院子。
小石子散落一地,院子显得有些狼藉。所幸刘先生坐在杏树底下,离院墙又远,并未伤及。
“谁家的熊孩子,一个个惯的没样!”方国昌一边收拾着残剩的石子,一边抱怨道,“现在家家户户都把独蛋孩子当宝贝捧在手心里,宠溺惯咧!”
刘先生撇嘴,无奈地摇头:“见了他们的父母辈俺或许还能叫上名来,可这些狗崽子一个都不认识……简直从小就无法无天咧!”刘先生说着少有的脏话,又拿着拐棍儿轻轻敲了旁边男子的头,“都是你招的祸!”
旁边的男子蓬头垢面,头大虚胖,歪嘴斜眼,身上轻薄的衣服沾满了泥土,破洞处露出黝黑的肚皮。
这位神情木呆、胡须浓黑杂乱、猜不出实际年龄的男子叫杨甬力,是东岩村老书记杨子建的智障儿子。受了刘先生的责骂和敲打,杨甬力并没有丝毫的愧疚,只咧着嘴看着他和方国昌,嘿嘿直笑。见小孩子们已经无影无踪,杨甬力站起身来,朝刘先生喊道:“刘老头,嘿嘿,刘老头……”
“你……”刘先生又举起拐棍儿,但这次并没有打下去,只做了一个吓唬的动作。
杨甬力却似乎早有准备,跳到一边,朝刘先生吐出舌头做起了鬼脸:“刘老头,刘老头,嘴上吃饭,腚上淌油!”就在刘先生把拐棍儿丢向他时,只听他喊着“刘老头,腚上淌油,腚上淌油……嘿嘿嘿”向院外跑去。
刘先生面露尴尬,羞红着脸低声喃喃自语:“哼……这傻子,狼心狗肺的家伙!”
方国昌想笑,可终究没有笑出来。他怎么能笑得出来呢?
如果不是他,方国昌今天对刘先生的称呼,或许就不是“大舅”,而是“爸爸”了!
这还得从六十余年前的旧事说起。
刘先生的老婆早些年得过一种怪病,后来经方国昌的父亲方德纲精心诊治,得以痊愈,两家从此成为至交。刘先生有个小女儿叫刘小妮,人生的乖巧,和方国昌不仅年龄相仿,脾气也相投,仗着父辈的亲密关系,从小便喜欢出入方家宅院。
说起来,方国昌和刘小妮也算是青梅竹马。两人从小喜欢到对方家串门,喜欢一起在小清河里掏鱼摸虾,甚至喜欢一起凑热闹参加各种宣讲会。那年田地里爆发蝗灾,他俩竟然为着一个扇动着红色翅膀的蚂蚱从田里追到山坡上,直到太阳下山一起到小清河里泡完脚后才怏怏回家。
方刘二人作为长辈,对这两个孩子也是有想法的。那时,一条“方家宅院是女人的‘阎王府’”的流言在安平峪的土壤里潜行、发酵,甚至传到刘先生的耳朵里。刘先生是读过经书的人,对待这种流言甚是鄙夷,而他私下早已和方德纲达成了默契。在一个深夜,刘母炒菜做饭,两人把酒言欢,给方国昌和刘小妮定了娃娃亲。尽管当时国家已解放,政府倡导的是自由恋爱,可方刘二人还是为子女冒险包办的这场婚姻感到满意。那时的方国昌和刘小妮都不满十岁。
都说女大十八变,刘小妮在十二三岁的时候就开始发生变化。她并没有村里人的土气,稚嫩的脸上透出一股书卷气,相比较别的女孩的“爱武装”,刘小妮似乎更“爱红装”。除了刘小妮的身段有些变化外,刘家对方家的态度也有了变化。因为方家的成份有问题,刘先生为求自保,有意疏远起方德纲来。
一九七〇的秋天,也就是在方德纲的二儿子方国盛在械斗中死去两年后,背负“封建残余孔老二”罪名的刘先生为了表明自己的革命赤诚之心,硬把自己的小女儿刘小妮嫁给了当时村里“具有纯正红色血统”的造反派领袖,也就是联社书记杨子建的智障儿子杨甬力。这也成为经受丧子之痛和身心折磨的方德纲,选择沉塘而死的最后一根“稻草”。
三年后的冬天,刘小妮因流产被书记公公打骂,最后喝老鼠药死去。噩耗传到方国昌耳朵里,犹如晴天霹雳。当晚趁着夜色,方国昌来到了刘先生家,坐在院子的杏树底下呜呜哭起来。就在几天前,刘母还亲自到方国昌的安平诊所给小女儿刘小妮拿一些补血益气的药方,没想到,几日时间,已是阴阳相隔。刘先生为之悔恨不已,抱着方国昌痛哭起来,直说对不起方德纲、对不起他、对不起小女儿刘小妮。吃过晚饭后,方国昌偷了刘家的镰刀揣在怀里,到刘小妮的公婆杨子建家门前蹲守了一个晚上,不见有人出入,便在深夜点着墙边的一大垛玉米秸,仓惶逃回安平峪。所幸没有人员伤亡,此事不了了之。而当时有传言,这次失火是刘小妮冤魂不散对杨家的报复。
方国昌虽然只和刘小妮偷偷牵过几次手,但他已认定刘小妮是自己的女人。刘先生对方国昌的痴情大为感动,并对自己当初的“悔婚”行为深怀内疚。由于二十岁的方国昌无依无靠,“方家宅院是女人‘阎王府’”的流言使其婚姻大事更是没有着落,刘先生便把自己的外甥女王妮子说媒嫁给了方国昌。在王妮子因病去世七年后,因方国昌的主动请求,刘先生便和安平峪的“媒婆书记”刘支书,一起撮合了他和柳春灵的婚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