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春花没想到今年能够在春节以外的时间回家,为此她失去了一根手指。她买的是火车硬座,两天一夜坐在同一个地方。还好,靠窗。
可以三十五个小时不用吃饭,真好,她讨厌往自己的身体里塞进任何东西。
窗外每过一段距离就会出现一个貌似她家乡的村落,那种感觉很好,就好似在春天的早晨,爬起床后,走到室外吸进第一口带着清新露水味道的空气。很快,火车进洞,她把视线从窗外移到自己的右手。火车钻出山洞,太阳光照进来,照亮她的右手,“哈哈,还是缺一根手指。”每过一次山洞,她都会凝视一次右手,在光明重新出现时,确认它真的不见了,确认自己真的失去了右手小指。这样确认之后,她会长舒一口气,然后安心地扬起嘴角。
断掉的小指放在包里,用一个首饰盒子装着。那是她25年来收到的唯一一件礼物的盒子,当她打开的时候,里面放着一枚银色的戒指。后来她把那枚戒指还给了他,但是小心地保管着那红色的盒子。小指断后,她把它放进去,让这世上她最珍贵的两件东西待在一起。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当时的自己要把右手往切割机伸去,若不是旁边的装配工拉住她,估计整只右手都会被切下来。她是接线工,怎么去到了装配工切割金属片的地方呢?她自己也不知道。
是为了找他吗?可是他已经离开工厂389天了。
切割机位于高压装配区和接线区交界处的位置。切割机区旁边有个门,在那门后,工作区内的人看不见。他们就藏在那门后聊天,他一边抽烟一边哼着歌,她就默默站在一旁看着烟雾从他的嘴里吐出。欣赏他的歌声,工厂里很吵,只有她一个人能够听见他的歌声。如果他唱的是关于爱情的歌曲,她就对他傻笑。
想起他时,最先闪进脑海的,是他的眼睛。他闭着眼,长长的睫毛,美丽的眼周皮肤,上眼睑的颜色很好看,还微微发亮,眼泪从那下面流出来,他拉住她的手说:“我能怎么办?没得选了!我没得选了!”
389天之前的那天,他没有再来工厂。“听说,吴波的女朋友这两天要生了,所以他才辞职了。”她听见身旁的同事这样说。那一天,她接错了八台配电柜。
“这批柜子明天早上就要发货!幸好是高压柜,要是低压柜可怎么办?赶紧改吧,仔细点!”组长这样说着,又向质检组那边的人说对不起。
质检组的几个年轻“大爷”站在她身后。
“大姐,快点儿啊!我们可不想陪你通宵。”
“人家才不会陪你通宵,几台高压柜能有几根线!她最多晚上十点就完事儿,我们就惨咯!质检,质检,几根线检尼玛到天亮!”
“靠!本来可以白天就完事儿的。”
坐在梯子上接线的李春花转头低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几个大爷一脸不满转身走了,“走啦走啦,吃饭!”
看着“大爷”们走远,她想起新来的一个女孩儿设计师,刘程程。她像个傻子一样,没有哪一次设计的图纸不出错。可是没有人责怪她,当质检组的人发现不对时,一看设计者是她,就高高兴兴地打电话:“萌妹子,你的柜子又出错啦,来车间一趟吧。”
她来之后,只需要鼓着大眼睛,嘟着小嘴,质检组的人就原谅她了,“下次注意点哦,晚上一起吃饭……”
李春花看着刘程程漂亮的裙子,她自己已经好久没穿过裙子了,车间是不允许穿裙子的。
她本来也可以做个像刘程程一样的女孩儿,只要是电气工程专业,应届生很容易进入这家公司当电气设计师。她小时候的学习成绩很好,若不是堂哥杀死了她的狗……她一定可以考上大学。
晚上的车间很安静,突然装配区那边一把扳手坠落在地,发出砰的一声!李春花被吓一跳,从机械的接线工作中抽离几十秒,环顾四周,觉得整个世界都是假的。九点半的时候,她完成了八台高压柜的接线修改。给质检组的人打了电话,关上配电柜柜门,她看见上面贴的工作标签:
项目:华阳置地第一批
柜型:KYN28A-12
设计:刘程程
装配:吴波
接线:李春花
质检:……
上面还签着他的名字,这几台高压柜,是他亲手装配好的。从今以后,他再也看不见他。
他走后的389天里,李春花也感受不到自己的存在了。她像个机器人一样不停地接线,组长把线头最多的柜子给她,把最难接的柜子给她,把刚毕业的大学生设计的柜子给她。新人设计的柜子,往往会出错,一出错,返工的就是接线员。而她们只需要在电脑上把图纸的几根线改过来,再打印出来,把图纸甩给她就万事大吉了。有的时候,一张图纸是几十台柜子的设计图。她就需要改几十台柜子的接线。
有一个月,工资发下来,竟然有一万块!接线员的工资是计件算的,她想根据工资算出自己究竟接了多少根线。还没算清楚,几个同事嚷嚷着请客吃饭,夹菜的时候,她拿筷子的手止不住地颤抖。
厂里的业务很好,加不完的班,接不完的线。出事那天,她已经连续熬了两天两夜。其实项目不急,她没必要这么拼。但是,她不想停下,她不想回宿舍,她不想躺在床上,她睡不着,她好想他。
她的脑袋昏沉沉的,觉得整个车间都在转,走路像踩在棉花上一样。她明明是要去上厕所,却不知不觉往装配区走去。路过切割机时,一个装配工蹲在那里,那个背影和他好像好像。李春花向他走去,那张脸转过来,和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李春花怔在原地,那人起身走了,只剩下她和那还在转动的切割机。她把双手举在胸前,仔细打量,它们好丑,它们好脏,它们使自己好痛,她不想再接线了,她不想再这么活下去。鬼使神差地,她将右手向切割机伸去。
痛感传来的一瞬间,她觉得好爽,接着记忆就模糊了,好像有人来拉开了她。她看着落在地上沾满鲜血的断指,发出狂笑,“哈哈哈……”
此时,坐在火车厢的李春花看着右手,也不免扬起嘴角。其实,事故发生之后,她并没有打算马上回老家,是妈妈打电话说,堂哥要结婚了,她才买了车票。
下了火车,她径直来到市里的一家酒店,门口摆放着一张很大的海报,是堂哥和嫂子的婚纱照。她抬头看看酒店的招牌,不用想,这一定是她这辈子进过的最好的酒店。她踏上通向里面的红毯,大堂内闹哄哄的,妈妈说会出来接她,打量了好一会儿,她也没看见妈妈的身影,可能是因为和她不熟。有记忆以来,她就一直和奶奶一起生活。
突然,一只手抓住她的胳膊,她抬头一看,是妈妈。
“时间刚刚好,马上就要开始了。”妈妈拉着自己进了电梯。
婚宴大堂比她工作的车间还要大,新郎正等待着新娘向自己走来,当然,还有他的老丈人。
妈妈拉着她坐在舞台侧边的一个位置上,她正好仰视着新郎。“你嫂子是银行行长的独生女。”妈妈在旁边嘀咕。
“他真是幸福啊。”整个仪式期间,李春花的脑海里一直念着这句话:“他真是幸福啊!”
司仪宣布大家可以用餐了,新郎新娘也准备从台上走下来。李春花突然站起来,大声说:“等一下!我有礼物送给哥哥。”
大家露出尴尬的颜色,司仪打着圆场,说礼物可以私下给。李春花不管不顾,快速从包里取出她最珍贵的红色盒子,奔上舞台。
“看来礼物是首饰啊。”司仪说。
李春花慢慢走近堂哥,她看见那张脸,尴尬、胆怯。从前可不是这样,他压在自己身上,狰狞、恐怖!他捂住自己的嘴,威胁自己不能讲出去。这张脸,无数次出现在她的噩梦之中。
现在仔细看,却好陌生,李春花将红色盒子递给他,他怯懦又尴尬地接过去。
“是你杀死了我的狗吗?”李春花问。
“啊?”新郎正要打开盒子,“什么?”
“是不是它咬了你?阻碍你进来我的房间?”新郎的脸色更加难看了。
“打开吧。”李春花盯着红色盒子。
盒子打开的一瞬间,新郎吓得魂飞魄散,惊呼一声,将盒子丢出去,连着后退几步。李春花踩过自己的手指,将一直藏在兜里的右手拿出来,残缺的它握着一把叉子,飞快地插进了新郎的脖颈。她扑到在他身上,用狰狞又恐怖的眼神看着他,说:“你杀死了我的狗!奶奶说,不能讲出去,你去帮我问问她,为什么不能讲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