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春花摸摸后脑勺,空的。
四周都是黑漆漆的,有点像站在舞台中央,只有一束光照耀着自己。真空一般的世界。
她一脸懵逼。
“姓名?”有人在黑暗中问她。
“李春花。”她回答。
黑暗开始慢慢褪去,微微的白光散开。白光下,慢慢出现一些人,他们飘在空中,杂乱地散在李春花的四周。
一个人头发拖得老长,垂在李春花的脸前。一个人光着身子围着她一直转,一直转,还不停念叨。还有一个人大笑着飘在李春花头顶,嘴里留着口水,眼里淌着泪水,那些液体流到李春花头上,浇得她满脸都是。
李春花想避开那些液体,那个人却在头顶跟着她,还有那个围绕自己转圈的,也跟着她。
“死因?”
“什么?”
“哈哈哈哈,判官问你怎么死滴!”那个转圈的说。
“我死了?”
“对啊!”那个拖着长发的黑影,伸出一只手把那些头发分开,露出一张惨白的长脸,龇牙咧嘴。“对啊,你死了呀!我是负责你投胎的判官。”
那人面前飘着一张白纸,他用自己的一撮发丝去接流口水人的眼泪,然后在白纸上写下“姓名:李春花”。
“你怎么死的啊?我看你后脑勺都没了,死得很惨吧?”流口水的人在她头顶说。
“啊?”李春花又摸了摸后脑勺,空的。
她有点不能接受自己已经死了的事实。她好像哭了,可那人流的口水和泪水滴在自己脸上,就像下雨一样,她不知道自己到底哭没哭。
“你要先交代自己的死因,我们把你的档案做好了,才能安排你投胎呀。”长发判官依旧龇牙咧嘴地说,他很开心似的。
“我……我不知道。啊呜呜呜~~~~~~”李春花直接放声大哭起来。
转圈的立马停住了,流口水的也不淋李春花了,他们俩闪电般移到长发判官左右。两人同步小声嘀咕说:“他脑袋没有了,记不住自己的死因了。”
“她脑袋没有了,记不住自己的死因了。”长发判官重复说。
“她脑袋没有了,记不住自己的死因了。”三人同声说道。
“啊哈哈哈!她脑袋没有了,记不住自己的死因了。她脑袋没有了,记不住自己的死因了。哈哈哈哈……”三人一边大笑,一边大声吼叫,快速消失到了黑暗中。
“呜呜呜~~~~~~”李春花还在哭。泪水淌了一地,慢慢地,加上之前那人流的口水和泪水,水淹到了李春花的膝盖。水像装在一个透明的水桶里,水桶的大小就是方才转圈人转圈的大小。
透明水桶里的水越淹越高,已经没过了李春花的腰。
转圈人和流口水的又出来了,“她脑袋没有了,记不住自己的死因了。”他们依旧一个在她四周转圈,一个在她头顶流口水和泪水。
水涨高得更快了,马上就到了李春花的胸口。
突然,一个白发黑面的人从黑暗里飘来。白发很长很长,在李春花的脸上扫来扫去。
“你脑袋没有了,记不住自己的死因了?”长发黑面人问道。
“我……我不知道。”
水已经淹没到脖子,李春花有些喘不过气。
“你不能再哭了,再哭把自己淹死了。”
“我不是已经死了吗?”
“哈哈哈哈哈哈……”转圈人和流水人听后大笑。“哈哈哈哈哈哈……”
白发黑面解释说:“在这里,如果你再死的话,你就会投不了胎啦!”
“啊?”李春花止住哭泣,水已经到了她的下巴,她不自觉仰起头。
“哈哈哈哈哈,她马上就要又死啦!投不了胎啦!哈哈哈哈……”转圈人和流水人齐声说。
“呃……我该怎么办?”李春花问白发黑脸。
“你要去搞清楚自己是怎么死的,再来这里建好你的死亡档案,就可以投胎啦。”
水已经到了李春花的嘴唇,“我,我,我现在怎么出来?”
“我可以救你出来。”白发黑面说,咧开他的白色牙齿。
“谢谢。”李春花说话已经会吃到水了,她努力仰高脖子,水侵进她的耳朵。
“不过,你要把脸借给我。”
“嗯?”
“你看,我没有脸啊,嘻嘻。”他咧开嘴,只有牙齿是白的。
“好。”
“嘻嘻。”
黑脸把白发伸入水里,缠绕住李春花的脖子,把她从透明水桶里拖出来。
李春花躺在地上,身子瞬间干了。“谢谢。”
“嘻嘻,把你的脸给我吧。”
“哈哈哈哈哈,她要没脸啦,她要没脸啦,哈哈哈哈……”转圈人和流水人大笑说着,快速飘进黑暗里。
“快给我呀!”黑脸有些急躁。
“怎么给呢?”
“你撕下来,你撕下来就行啦。”白发黑脸很激动,喘着粗气。
“哦……”李春花从太阳穴起,一把抓住自己的面皮,嘶~~~~~~~将面皮扯了下来,递给黑脸。
黑脸颤巍巍伸出双手接了,立马贴到自己脸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有脸了,我有脸了呀!哈哈哈哈……”
李春花脖子的面皮也有些松了,她用手握住脖子,紧了紧脖子的皮肤。“然后,我该怎么知道自己的死因呢?”
“你可以去查,嘻嘻。”
“怎么查?”
“怎么查都可以呀,嘻嘻,我有脸啦,哈哈哈哈……我有脸啦……”他手贴双颊飘进了黑暗里。
李春花摸摸自己的头,现在,她前面没有脸皮,后面没有脑勺,只有一副头骨架子,五官都架在头骨架子上,她觉得有些透风。
李春花在无尽的黑暗里,漫无目的地走,“该怎么查到自己的死因呢?”
一直走!一直走……走了好久好久,永远都是黑暗,无尽的黑暗,什么都没有。要是能睡过去就好了,就能够逃避这一切。
本以为死后就是长眠,没想到死了根本不能睡觉,永远就在黑暗里走走走!走你妹!早知道这样,活得再惨也要活着,至少活着时,可以用睡眠暂时逃避现实。
现在,怎么逃?
“闭上眼。”李春花告诉自己,活着的时候就算睡不着,闭上眼还是有点逃避的作用。
李春花试着闭上眼,却不能,因为她没有眼皮了。
不能闭眼,也没有时间概念,四周的黑暗也没有空间概念。她像是走了几万里,更像是在原地踏步,她像是历经了几年,更像是只过去了一秒。
她宁愿自己方才被水淹死,那样是否自己就可以不存在了,就不用遭受这无尽的黑暗和寂寞。
“啊啦啦啦……”
“啊噜噜噜……”
“嘻嘻嘻……”
一阵乱呼乱叫,把黑暗全部驱走了。黑暗驱散,光亮照来,耀眼的白。
一群鬼魂,白的黑的,从远处冲来!
“嘻嘻嘻……跑啊跑啊!”一个满口鲜血,嘴唇咧到耳根的人冲来,擦过李春花,跑走了。
一个接一个奇形怪状的人或者说是鬼,奋力地奔跑。边跑边叫,边叫边笑!
“11点11分,哈哈哈哈哈……”
“嘻嘻嘻嘻嘻……11点11分!”
“奔跑吧!死变态,呜呜呜呜呜呜……”一个壮汉鬼哭叫着拍打一个小女孩的屁股。
小女孩呼啦啦地跑着,她眼睛分明淌着泪水,很害怕身后的那个壮汉,嘴却在笑。“嘻嘻嘻嘻嘻,大叔你别跟着我了,趁着11点11分,我们分开吧,嘻嘻嘻……”小女孩叫着,拼命地奔跑。
“跑呀跑呀,这是11点11分啊!”壮汉追着小孩跑过李春花身边。
李春花这才看清,壮汉手里牵着那个小孩的肠子,一手小肠,一手大肠,“呜呜呜……跑呀跑呀,这是11点11分啊!”
此时,大部分鬼魂已经跑远了,“我日,我日……”最后走来一位拄着拐棍儿的老太婆,她浑身上下,从脸到脚,都是耷拉着的皮肤,脚上的皮肤拖到地上,腿上的皮肤掉在脚背,肚子和胸部、屁股掉着,脸皮也落到颈部了。下垂到脖子的嘴唇念叨:“11点11分等等我呀……”
李春花走上前搀扶她。
“老奶奶,11点11分是什么?为什么大家都在跑啊?”
“傻.逼,没脸的傻.逼!这是11点11分啊!”
白光慢慢消散,黑暗重新袭来。
“快跑快跑!”老太婆很焦急。拖着皮肤踏着小步不停走。
李春花眼看着远处的黑暗奔向自己,一些跑得较慢的鬼魂瞬间被黑暗吞没,她不要黑暗。
李春花抱起老太婆狂奔,向着方才那些鬼魂奔跑的方向。老太婆就像一片纸,没有分量,李春花跑得很快很快,眼眶里的眼珠也跌落出来,老太婆伸出双手接住了,把眼珠扔进她的嘴里,“噗嗤”吐出来,吐进李春花的眼眶里。
“我日,我日,快跑快跑!”老太婆大叫。
终于,他们赶上了那群鬼魂。
李春花把老太婆放下来。
那个小孩的大肠小肠还是被壮汉抓着,“嘻嘻嘻,大叔我们分开吧,嘻嘻嘻。”小孩的笑好可怕。李春花看着小孩不禁哭了,泪水又把眼珠子冲出来,老太婆又接住了。
“我日,小心一点,眼珠子掉了,就看不见了。没脸的傻.逼。”老太婆把眼珠还给她。
“谢谢。”她接过眼珠放进眼眶里。
“你没有脸皮,也没有眼皮,眼珠子很容易掉出来的。”老太婆撕下两块拖地的脚皮,递给李春花,“给你。”
“嗯?”
“贴上吧,勉强当作眼皮用。我日。”
李春花把两块老太婆的脚皮贴在自己的眼眶前,可以眨眼了,还可以闭眼了,就是有点硌得慌,脚皮太粗糙。
“喂,没脸的,你让我赶上11点11分,我让你保住眼珠,我们两清了。”老太婆说,她用拐棍儿点点地。
“11点11分是什么?”
“上人间玩耍的时刻。你看那儿!”
顺着老太婆的眼神,李春花看见,他们的正上方,正呈现出11:11字样的光速,接着光速消失,出现一排排躺着的人,他们看上去就像是睡着了。
“现在的人,睡得越来越晚呀,这才多少人睡着呀。”鬼魂们望着那一排排躺着的人议论。
“要一直等啊,他们有时候捧着手机玩到两三点才睡嘞!”
“可是我们在4点4分就必须回来,时间真少啊。”
“还有失眠的人呀。”
听着大家的讨论,李春花更加不懂,“奶奶,我不懂他们在说什么?”
“这是我们上人间玩耍的唯一途径。”
“我们可以回到人间?”李春花很开心,这样就可以去人世,问问亲朋好友们,自己是怎么死的。
“当然不可以!你看看大家,还有你自己的模样,回到人间,我日,还不把人吓死了。”
“那我们要如何回人间玩耍?”
奶奶转过头,微笑说:“在这里,只有黑暗陪伴我们。是不是很难熬呀?”
李春花点头如捣蒜,“是是是,好难熬。”
“因为地狱,就是只有无尽的黑暗伴着你。每天只有11点11分到4点4分这段时间,我们可以进入世人的梦境,在别人的梦里体验人间的感觉。这便是我们找乐子的唯一方式。”
“进入世人梦里,就可以逃避黑暗了。”李春花望着头顶的睡人们。“那么,奶奶,我可以进到认识的人梦里,问问我是怎么死的吗?”
“可以的呀。”旁边一个女鬼回答说,“我也是要去梦里,问那个人,我是怎么死的。”
“你也不知道自己的死因?”
“不,我知道。”
“那你还问。”
“因为不一样?”
“什么?”
那女鬼却不回答,突然很激动地怒吼:“他居然睡得着!”她盯着一个熟睡的男人。一束白到晃眼的强光从那男人的头部发出,射向女鬼,女鬼瞬间不见了。
李春花十分不解,习惯性地去挠挠头,却没有后脑勺。
陆陆续续地,一些其他的鬼,也被某些熟睡的人发出的强光带走了。
“奶奶,这……”
“你看上面躺着的,有你认识的吗?”
李春花看了一圈,摇摇头,“没有。”
“不急,再等等。”
又一会儿,那个抓着小孩肠子的壮汉哭着说:“呜呜呜,你看,你妈!你看,你爸!呜呜呜,还有你弟弟哟,他们都睡着啦。今晚我们找谁呢?”
小女孩,笑着,“嘻嘻嘻,大叔,今晚我们分开吧。”
“不,我要跟着你。呜呜呜呜……”壮汉哭得像笑。
“嘻嘻嘻嘻……”小女孩笑得像哭。
“我们还是找妈妈吧?”
“可是,妈妈每次见到我,都哭得好厉害,嘻嘻嘻嘻……”
“那找爸爸?”
“我不喜欢爸爸。”
“找弟弟?”
“我怕吓着他。”
“那还是找妈妈吧。”
一个女人的脑部发出强光,照在小女孩和壮汉的身上,两人也不见了。
这一块区域鬼魂所剩无几了。
老太婆又问:“现在上边有你认识的人吗?”
李春花抬头看一遍,“还是没有。”
“那我们到那儿去坐着。”
老太婆用拐棍儿指指她们的后方。那里已经盘坐着一些鬼魂,与其说是坐着,不如说那些鬼魂的双腿融化在地上,摊作一团在她们的身下。
她们呆滞地望着一个方向。
“她们在看什么?”李春花顺着那群鬼魂的眼神望过去,明明什么都没有。
“走吧,你过去坐着就知道了。”
老太婆小步移到那块区域,全身软下去,一层层的皮肤堆在地上,胸部和腰部的皮肤完全与下半身融在了一起。
李春花也坐过去,在老太婆身边。
“没脸的,你的腿融化在我的皮上了,挪挪。”
李春花低头一瞧,自己的确“坐在”了老太婆的皮肤上,她离她有半米长的距离,老太婆的皮肤太多了。李春花挪了挪。顺着大家仰望的方向,李春花抬头看见了许多画面。
其中一个画面里有小女孩和壮汉还有熟睡的那个女人。另一个画面中有那位要去问自己死因的女鬼。还有很多画面里,都是方才聚集在前面的鬼魂。
“这就是世人们说的托梦。”老太婆说。
“托梦。”李春花喃喃,原来这就是托梦。
画面里,小女孩笑着问那个女人,“妈妈,我到底怎么死的啊?”壮汉依旧在她身后牵着她的肠子。
女人惊恐地捂住耳朵,直晃脑袋,“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嘻嘻嘻,妈妈你怎么会不知道呢?”
“就是呀,你怎么可能不知道呢,呜呜呜……”壮汉也出来问道。
女人双手抱头,“啊!我真的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小丫,你走吧,不要再来找妈妈……妈妈求你。”
“嘻嘻嘻嘻……不是小丫故意要来找妈妈,只是判官说,我的死因不对。”
“死因不对哟。”壮汉说。
“嘻嘻嘻,我不能投胎呀,妈妈……”
“不能投胎哟。呜呜呜……”壮汉说。
小女孩和壮汉一步步靠近女人,女人双手捂耳抱头,蹲在地上,缩成一团,不断大叫大闹!“啊!啊!!啊!!!妈妈求你……”
李春花看见小孩和壮汉突然掉下来了,方才还躺在上方沉睡的女人也不见了。接着,一股力量冲来,把小孩和壮汉拖进了黑暗之中。
“这……”李春花不解。
“她们把女人吓醒了。”老太婆悄声说。
“那为什么……”
“嘘……继续看。”
李春花接着看方才那个女鬼,她正质问着那个男的。
“我的人间死亡档案写着,我自杀了?”女鬼说。
“你,你,你……”男人惊恐。
“我明明是被你杀死的!”
“你,你,你……”
“我两边的死亡档案不一样!”
“我,我,我……”
“档案不一样,我就不能投胎!”
“我,我,我……”
“你说,是我去修改我这边的档案?还是你去修改你那边的档案?”
“你,你,你……我,我,我……”
“去你妈的你你我我!”女鬼冲上去掐住那男的脖子。
女鬼一边掐一边叫:“骗子!骗子!!骗子!!!”
一道白光!女鬼也掉了下来,熟睡的男人也不见了。
老太婆拍掌称快,“我日,又吓醒一个!哈哈哈哈哈……”
“这……”李春花想说话。
“嘘……接着看。”老太婆说。
剩下的画面里,还有许许多多鬼与世人抱在一起的,哭哭啼啼舍不得鬼的,鬼与世人体验从前的……有的幸福,有的悲伤,有的惊吓,有的惊喜。
老太婆看得津津有味。
上方慢慢出现04:04的白光字样。沉睡的人们消失不见。
一群鬼魂全部掉了下来,袭来的力量把所有的鬼魂全部拖进黑暗里。
一切的一切又全部不见了,李春花重新回到一个人,继续游荡在无尽的黑暗里。把人吃得连骨头都不剩的黑暗,令李春花发狂,她迫切地期待着,那场11点11分的盛宴,哪怕有一点不同于黑暗的东西可以看,哪怕与再丑的鬼魂相见,可以聊天。
“托梦真好啊,哪怕看别人托梦呢。就像回到人间一样。”李春花游荡在黑暗里,自言自语,思考一切能够思考的。
她琢磨出许多规律,一,只能与认识的人托梦,所以老太婆才会问她有没有认识的人。二,死亡档案人间一份,地狱的死者自己建立另一份,若两份档案的死因不同,鬼魂就不能投胎。三,11点11分还要等多久呢?11点11分还要等多久呢?11点11分还要等多久呢?
有了期待之后,只有黑暗的时间变得更长,只有黑暗的空间变得更广。李春花虽然能够闭眼了,但依旧不能睡着,不能用睡眠躲避时间的折磨。
有时候,她猛地一睁眼,觉着有白光散现,心里一阵闪电激过,却发现是自己错了,没有一星星儿的白光,都是自己的错觉。
又有的时候,她觉得自己一睁眼,就会有许多鬼魂向她冲来,她拔腿就想跟着大部队跑,跑去11:11,可真的睁开,什么都没有,黑漆漆一片。
李春花突然觉得没有眼皮也许还好点,有眼皮自己就会闭眼,闭眼自己就会期待,期待睁眼的世界有所惊喜,但是迎来的都是一次次睁眼的失望。
李春花把两片眼皮摘下来。用尽全力扔出一片,再奋力追去,捡起眼皮。再用尽全力扔出另一片,再奋力追去,再捡起。
李春花就这么扔眼皮,追眼皮,捡眼皮,扔眼皮,追眼皮,捡眼皮。有的时候扔得太远,她要找好久好久,因为她的能见距离只有几米,在黑暗中找东西,好费劲。
李春花努力扔出更远,更远,更远,这样她就要花去好久好久的时间寻找。
黑暗中的时间和空间,一下不那么可怕了,因为李春花有事情做了,扔眼皮,追眼皮,捡眼皮,嘻嘻,扔眼皮,追眼皮,捡眼皮。
她自顾自寻找着丢出去的眼皮,毫无征兆地,一群鬼魂像昨晚一样,冲了出来,四面八方的白光越散越开。她从鬼群中一眼就看见了老太婆。
李春花如果还有心跳的话,此刻她一定心跳加速。她完全放弃了那块遗失的眼皮,大步狂奔向老太婆,抱起她就开跑。
李春花冲啊冲啊冲,几下冲到了鬼魂的前几名,来到了昨晚11:11字样的下方。
李春花把老太婆放下来,两人不约而同仰头望向11:11的光速字样。
“喂,你的眼珠。”老太婆用手肘抵了抵李春花,脑袋依旧抬着头,手心里放着一颗眼珠,还有一块她刚撕下的皮肤。
李春花这才发觉,自己没有眼皮的那颗眼珠又掉了,她接过扔进眼眶里,把那块皮肤也贴上,“谢谢。”
11:11的亮光慢慢消散了,像昨晚一样,一排排熟睡的人出现。
一些鬼魂开始托梦。
“有你认识的人吗?”老太婆望着头顶那排人。
“好像,没有。”
“…………”
“你也没有吗?”李春花反问。
“我认识的人,都死光了,她们全部去投胎了。”
“…………”
“投胎之后,我都不认识了。”
“你在这里很久了?”
“好久了。”
“好久了?”
“好久好久了……”
“好久好久是好久了?”
“…………”
“你为什么还不去投胎?”
“…………”老太婆不答。
“这么久了还没查出自己的死因?”
“我知道自己怎么死的。”
“怎么死的。”
“自杀。”
“为什么自杀?”
“因为想死。”
“为什么想死?”
“…………”老太婆不想理她。“现在呢?有认识的人吗?”
“没有。”
“你认识的人都不睡觉吗?”
“不知道。”
“那我们去那边坐着吧。”
两人如昨晚,坐在那里看别人托梦。
小女孩的妈妈终于答应女孩,去修改她的人间死亡档案,“小丫,对不起,妈妈对不起你,是我杀了你,但我不是故意的,真的不是故意的,我明天就去自首,你别来找妈妈了。”
“谢谢妈妈。”小女孩说道。“妈妈,你可不可以帮我把怪叔叔分开,我不想跟他一起,嘻嘻嘻……”
壮汉依旧牵着小女孩的肠子。
“妈妈对不起你,我不该把他和你埋在一起,但是我当时太害怕了,来不及分开处理你们的尸体。我自首后,一定将你好好安葬,再也不要见到怪叔叔。”
“嘻嘻嘻……太好啦太好啦。”小女孩跳起来,拍手。
“小丫,爸妈对不起你,爸妈对不起你……爸妈不该为了钱让你被叔叔欺负,爸妈对不起你。”女人跪在地上大哭。
“呜呜呜,我们要分开咯。”壮汉在小女孩身后说道,他放下了握在手中的大肠小肠。
“嘻嘻嘻,我们要分开啦。”小女孩终于笑了。
老太婆吁出一口气,“终于啊。”
第三晚,李春花害怕自己又弄丢眼皮,不能每天撕别人一块皮肤吧。于是,她早早地放弃了扔眼皮,找眼皮的游戏,呆在原地静静地等11:11。
“有你认识的吗?”老太婆又问。
李春花摇头骨。
“我日。”
“为什么总说我日。”
“喜欢。”
“我们去那边坐着吧。”
第四晚。
“有你认识的吗?”老太婆问。
李春花摇头骨,“没有。”
“没事,再等等。”
“…………”
“我们去那边坐着吧。”
第七晚。
“有你认识的吗?”
“没有。”
“正常,你看,这么多鬼,不能每个鬼认识的人都在,今天你的亲人来,明天我的朋友来,这才公平,对不对。总不能一个鬼的七大姑八大姨、全家都睡在上面,对不对。这儿放不下!”老太婆说。
“媳妇你看,你爸,我爸,你妈,我妈,你爷,我爷,你奶,我姥姥,都在上面,还有你大姨妈,我小舅子。今晚我们找谁?”旁边的一对夫妻鬼指指点点商量着。她们是度蜜月出车祸死的,想给家人一一托梦告别。
“哎~~~~~~”李春花长叹一口气,“奶奶,别人怎么全家都在上面睡着?”
“我们去那边坐着吧。”
夫妻鬼继续在她们身后商量,“那说好了,媳妇,今晚去你姥姥那儿,明晚一定要去我奶奶那儿,不然咱们分开,各去各家也行……”
“不行,我们必须一起,我们投胎都必须一起。”
“投胎也一起?岂不是投成双胞胎!”
第二十八晚。
“有你认识的吗?”
李春花摇头骨。
“奶奶,难道我生前,一个认识的人也没有?”
“这……”
“不可能啊。”
“我没给你说,其实托梦还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第一,那个人得睡着,第二,你们相互认识,最后,还有一个条件,他必须是一个想着你的人,才会出现在上面,才能被你托梦。”
“所以……没有人想着我。”
“我们去那边坐着吧。”
第四十八晚。
“我们去那边坐着吧。”老太婆说。
“等等!”李春花望着上面,伸出手指,指向远方,“我爸,”李春花移动手指,“我妈。”
“嘻嘻嘻……我爸,我妈……嘻嘻嘻嘻,我爸,我妈……奶奶,我爸和我妈。”李春花抱住老太婆。
“嗯嗯,去吧。我去那边坐着看你。”
一道白光射下,照亮没脸的李春花。
李春花进入妈妈的梦境。
一条河的两岸,分别站着李春花,还有正在洗衣服的妈妈。
“妈!”李春花向河对面吼道。
“春花。”妈妈抬头笑得灿烂。
“妈,我怎么死的啊?”
“什么?”
“我怎么死的?”
“你啥时候死了呀?”
“你和爸爸还不知道吗?”
“不知道,我们啥都不知道。今年过年你回家不?”
第四十九晚。
“爸,今年春节暂时不回家了。”李春花在山顶。
爸爸站在山脚下,“哦。”
“前几晚你和妈妈不睡觉在忙什么呐?”
“我们上夜班,两个月的夜班,现在是上白班。”
第一百零一晚。
“她们还是不知道你死了。”老太婆说。
“虽然不知道,但和他们聊聊天,还是不错的。”李春花很开心,期待着接下来的托梦。
“好吧。”
老太婆朝观赏区域走去。“但是春花,每晚梦见自己的女儿,会很累的。你替他们想想啊。”
“呃……”李春花呆住。
她向老太婆走去,坐在一起,看别人托梦。鬼已经换了好几批了。
“你还是找到自己的死因,建好死亡档案,投胎去吧。”老太婆最后说。
“没有其他人可以托梦,我找不到死因。”
“想想其他办法。”老太婆看着李春花,“黑暗来之前,紧紧抱住我。”
4点4分来临,李春花与老太婆一起被拖回了黑暗之中。
老太婆开始唱:
“嘿嘿……你无眼,
嘿嘿……你没耳,
你缺胳膊来,还少腿儿……”
老太婆抬起自己的下垂的胸部皮肤摇摆,
“哟哟,切个脑补根儿毛……我全身的皮肤谁想要!”
“啥?”李春花没脸懵逼。
“要要要……”黑暗里飘来嘈杂的声音,一群奇形怪状的鬼魂漂浮在她们四周。
李春花认得其中四个,那长发判官,转圈人和流水人,还有那白发黑面判官,他此时戴着的是李春花的脸皮。
还有其他许许多多身体残缺的人。
老太婆大声问道:“谁是负责托梦的判官呀?”
一具白骨走出来,“俺!”
“我日!你缺得有点多。”
其他判官发出嘘声,纷纷飘走了。
老太婆小声对李春花说:“他可以帮你,但是会要你的皮肤交换。自己掂量吧。”
“没有皮肤对投胎没影响吧?”
那白骨走出来抢答,“没影响,投胎之后都是全尸……噢不,都是健全的身体。”
“你可以安排所有认识我的人被我托梦吗?不想念我的也要。”
“这个简单。嘻嘻嘻嘻。”
“那好,我换。”
“嘻嘻,好,你把身体脱给我吧。胸我可以不要,我是男的。”白骨判官说道。
“没事,反正我也没胸。”李春花说道,脱下自己的皮肤,从颈部到脚。
现在,李春花成了一具白骨,除了两块眼皮,全身上下没一块皮肤。
白骨判官穿上皮肤,“嘻嘻嘻,谢谢,我会帮你安排好的。”白骨判官高高兴兴飘走了。
接下来的11点11分,好多好多李春花认识的人躺在上方。
李春花开始一一托梦。
“你知道我怎么死的吗?”
“你死了?我还说下个月请你喝我喜酒呢?”
“哦,我可能来不了了。”
“没事,你可以让朋友把份子钱带来就行。”
换一个托梦。
“你知道我怎么死的吗?”
“你死了?怎么死的。”
“我知道还用问你吗?”
再换一个。
“你知道我怎么死的吗?”
“你谁啊?挺面熟的。”
所有人,都不知道李春花怎么死的。
“嘻嘻嘻……没有人想我,我死了也没人知道。”
千层皮抱住白骨。
“如果没人知道你死了,人间也就没你的死亡档案。”千层皮老太婆说,“没有档案,就不用对比了。你随便编造一个死因,投胎去吧。”
“你为什么不投胎?”
“我害怕。”
“害怕什么?”
“害怕人。”
“…………”
“人都是被人弄死的。”
“也有自己病死的。”
“人生病也是因为人。”
“…………”
“人太可怕了。”
“留在这里只有黑暗,梦都是别人的,更可怕。”李春花说。
“但是这里没人。”
“还是不懂,你为什么那么怕人。”
“我是慰安妇。日.本.人打仗的时候……不过我活下来了。”
“…………”
“但没想到可怕的日.本.人走了,国人更可怕。我日,受不了了,喝了砒霜。一下子解脱了。”
“原来。”李春花问:“你会一直留在这?”
“不会。”
“你还是会投胎。”
“不会。”
“…………”
“她们说,鬼魂待够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天,就可以彻底消失,魂飞魄散,连思维都会没有。我想等到那一天。”
4点4分到来,黑暗又将白骨和千层皮拖走了。
再一次11点11分。
只剩骨架的李春花放下老太婆,“我昨天回去算了算,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天,也就是还有两百七十三年。”
“我已经待了五十三年,只有二百二十年了。”
“我说我还有两百七十三年。”
“喔……那我们去那边坐着吧……”千层皮与白骨向11:11的观赏区域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