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春花今年29了，大学毕业后，一年比一年不想回家过节，但春节是不得不回的节日。
走到村口，过了桥头，一排的脑袋老早就转向她。
村上的人没事就喜欢坐在河边晒太阳吹牛，每每一个路人走过，只要在她们视力范围内，那人的祖上十八代就能供她们拉扯仨小时，直到下一个倒霉催的路过。
李春花低着头战战兢兢地走来，她们已经安静了两分钟等待她的靠近。
其中一个脑袋抓紧时机，傲起下巴，“回来了嗦？”
李春花龇开嘴，虚着近视眼，还是看不清到底是谁在问，尴尬地嗯了两声，加速逃走。
后面迅速恢复了常态，又开始叽叽喳喳，一阵阵尖锐刺耳的声音排山倒海，要吵上天。
“敢哦？才28！翻过年就30了，她是上半年的得哇，和他们家淑芬同年的。”
“同年的啊？淑芬的娃儿得读书没？”
“读了，开年就是二年级了，别个在城里面，光是读幼儿园就花了好几万。”
“你说读大学有啥子用嘛，还是嫁得好才好。”
“就是涩，你看那个春花说了好多个了，都没人看得上她。”
“前两年还挑哇，这哈岁数在那儿去了，你看挑得出个啥子。”说话的人尽量把声音压低，但是声儿没变小，倒是压出一大堆臭口气，趴在她们身下的土狗甩了甩鼻子，起身朝李春花的方向跑走了。
李春花听着身后的议论，真想掏出一把AK-47，或者一颗手榴弹，或者一串毒飞镖，或者随便什么能够让后边的世界安静的东西。
李春花歪歪嘴，长呼一口气，换一只手提包。跟着李春花的土狗也随着她的包，从她的左脚换到了右脚。包里是一些衣物，还有几双没来得及洗的臭袜子和几条发黄的脏内裤。
李春花喜欢狗，无论多脏多丑，只要是狗，她都喜欢。李春花俯身去摸它……
“脏！！！”一声咆哮。土狗吓得一抖，飞身跑了。
李春花转身，妈妈来接她了，还是妈妈好。
“才回来！”
“老板不放。”
“呵……你个人回去嘛，我过去坐会儿就回来吃饭。”妈妈向李春花射出几枪瓜子壳，朝那群脑袋走。
李春花走到家门口，家狗看见她就狂吠，尾巴不停摇，狗屁股都快甩出去了。家狗用狗链子拴在门口，扯着脖子要往李春花身上扑。距离还是不够，它干脆转个方向，身子够长，屁股刚好抵住李春花的脚，不出一秒，它就尿了。李春花扑哧笑了，轻轻踢了它屁股两脚，飞快跑进厨房，想找点肉丢给它。
厨房没人，案板上也没吃的，锅里冒出白雾，李春花揭开锅盖，咕噜咕噜的水里，两本书软塌塌地跟着开水起伏。他们又用自己的书做菜，去年也是，前年也是，上前年也是，自从她毕业之后就是。李春花把手指深入水里，想翻看到底是哪两本书，翻过封面，一本是阿尔贝加缪的《局外人》，还有一本——啊，自己的日记本，很多年以前的日记本。李春花微微皱眉，嘴巴呈O型，重新把锅盖盖上，可惜，这些狗狗都不吃。
“爸说过年得有点素菜，所以煮了你的书。”嫂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走进厨房。
李春花点点头，甩了甩手上的水。
嫂子看到李春花的手指，上面全是水泡，嫂子抬起李春花的手，捏起来，把水泡一个个捏爆。
“好像那个防震的塑料泡泡，我就喜欢捏那个，哈哈哈哈……”嫂子捏完她手上的水泡，立马疯跑出去，不到两秒，她手里拿着一张塑料泡泡捏进厨房。“嘿嘿，我一捏这个就停不下来，你要不要来一张？我屋里还有一箱。”
李春花笑笑，摆摆手说不用了，因为要先把包包放回房间。
李春花的房间在二楼，二楼堆柴禾特好，因为日照时间长，夏天湿漉漉的木头，堆到冬天就能用来烧饭。楼梯是用木头搭的，李春花走在上面，吱吱地响。李春花时常幻想楼梯跨了的那一瞬间，到底是谁在这上面爬。木头上的许多钉子都锈掉了，楼梯顶端的右上方，有颗凸起的大钉子，李春花右腿上有几道疤，都是那颗钉子划的。李春花不讨厌那颗钉子，因为她喜欢撕伤疤，一条半分米的结痂如果能一次性撕下，李春花心里会生出一种成就感，但是一道疤反复撕几次就痊愈了。所以李春花喜欢那颗钉子，一不小心就会划拉出一道口子，尤其是夏天。
楼梯顶端跑过一只老鼠，李春花心里一惊。
她怕那颗钉子伤到它。
因为父母说，他们是在老鼠堆里捡的李春花，一只猫那么肥的老鼠把李春花拖出来的。对啊，自己不是这个家里亲生的，李春花心里想。
李春花踏上最后一根楼梯的木条，刻意避开了那颗大钉子。
李春花走进自己的房间，书桌、凳子、台灯，全是灰，无处放包。李春花打算把臭袜子脏内裤都拿出来，她悄悄做了一个老鼠窝，每年回家都会整理一番，添加一些自己不要的衣物，算是报恩。环视一圈，也只有铺满干草的床上不落灰层，李春花将包放在床上，“噗噗噗”床塌了，溅起一屋子的灰。
李春花被呛的咳嗽，听见床底有人在哀嚎。李春花绕到背后，看见一双腿直蹬，上半身都被压在床架子下面，干草也散落了。李春花把那人拖出来，他手里举着一本书。
“爸爸。”
“回来了？想到你要回来，就上来找本书，加个菜。”爸爸头上插着几根干草。
李春花伸手把爸爸头上的草拿下来，笑了笑。
“天冷，要不要加点草？”爸爸关心她。
“不用，不会冷的。”李春花转头看自己的床，她的床是一个架子搭在自己的书堆上，床架子上铺满干草。因为爸爸抽出的那一本，整个书堆垮掉，所以，床也就塌了。
爸爸拿着那本书蹦蹦跳跳出了屋，跳进一个桶里，桶上拴着一根绳子，另一边是一块大石头，顶上是个定滑轮。
“铺好了床，快下来吃饭，楼梯要坏掉了，从这里下。”爸爸坐在桶里，慢慢滑了下去。
李春花看着缩成一团的爸爸，使劲地点头，还是爸爸好啊。
李春花无论怎样也摆不好那些书堆，书的数量已经不够撑起床架子。还是先给老鼠做窝，李春花拉开提包的拉链，里面并没有自己的臭袜子脏内裤，也没有任何一件自己的衣物。是坐大巴时，拿错了包。
包里一堆男人的衣服，星星点点的红色，扒拉开，还有一把手枪。李春花举起那把手枪，像电影里那样，对准自己的太阳穴，李春花扑哧笑了。她把手枪搁一边，又提出那些衣物，喔……原来那些星星点点的红色是血。
“春花儿~~~~~快下来！！！”妈妈在叫。
“马上。”
李春花把沾血的衣物放回提包，把枪放进自己的随身包里，背着包跳进桶，可是却半天滑不下去。喔，是自己太轻了，李春花又爬出来，从木梯下，依旧绕开那颗钉子。
刚下楼，妈妈就朝李春花奔过来，牵起她的手往外拉，她的另一只手还摸着背包里的那把枪。
李春花挪开那把枪，刨开自己的化妆品，手纸，摸出一个红包，里面装着她一年的收入。
“过年好。”她把红包递给爸爸。
爸爸接过红包，“嘭”一声，红包爆开了，散落一地的红。
“你不知道分开装吗？傻！”妈妈敲她脑袋，一路牵出门口。
李春花回头看爸爸，爸爸拿着空红包纸进了厨房，嫂子趴在地上捡钱，她再回头看了看门口的狗，它扯着脖子要往自己身上扑。李春花心里很愧疚，回来还没给狗狗吃的，又要出去了。
“对不起，回来我给你肉吃。”李春花对狗说。
狗狗狂吠，狗链子被扯得笔直。李春花感觉那傻狗快被它自己给勒死了。
又来到了河边桥头，那群脑袋还坐在那儿，还是屏息以待地盯着李春花。李春花又把手伸进包里，摸了摸那把枪。
其中一个脑袋乐呵呵地立了起来，呼哧呼哧飘过来，贴着妈妈的耳朵。李春花很害怕，挣脱掉妈妈的手，自己移到桥上，那个脑袋贴着妈妈的耳朵很久很久。
李春花低头看桥下的河水，碧绿色，映出她自己的脸，脸上的眼睛不清晰，像两只黑洞，李春花被自己吓到了，后退了两步，只看得到水中的云。有一团云被风吹着动，在里水，慢慢地往李春花的方向移。李春花跟着它的速度一步步地朝后退，就快退到桥的边缘，再一步就能掉下去。
“傻！！掉下去不得了嘞！！！”妈妈又一把拉住她。
李春花抖了一下，被拉扯着过了桥，贴妈妈耳朵的脑袋也跟着她俩。那只脑袋很得意的样子，喉咙里一直发出嘤嘤嘤的声音。李春花很不舒服，她想让那只脑袋停止嘤嘤嘤…………
走在公路上，风越吹越大，李春花缩起脖子，她也想把那只被妈妈牵住的手缩回包里，太冷了。突然，脑袋的嘤嘤嘤越来越大，“来了，来了……”脑袋眼睛直勾勾盯着远方，李春花顺着她的眼神看过去，有人过来了。
“他叫父有财。她叫李春花。”脑袋介绍完就一直笑。
“都上来吧。”父有财说。他骑在一个老头脖子上，老头的腿截了肢，安了俩轮子。
脑袋不客气地往老头身上爬，老头只好弯弯腰，脑袋坐在了父有财的身后，妈妈也上去了，李春花也上去了。老头的背与屁股弯成了90度，背上驮着李春花，妈妈，和脑袋，脖子上是父有财。“嗡嗡”两声，老头的轮子旋转起来，拉风地在公路上行进。
路途上妈妈问了父有财很多人生问题，探清楚了他在城里的房子面积，父母的保险，还有妹妹的年龄。现在他们在一间饭馆的大堂里，父有财点了一道大菜，服务员说，那道大菜，十个人都吃不完，何况他们只有四个人。妈妈直勾勾地盯着父有财看，从头到脚，再从脚到头。脑袋吸着筷子等上菜，时不时也看一眼李春花。
服务员把菜抬了进来，是一条很大的黑蛇，活的。服务员将它放在桌上，绕成一个圈，刚好蛇头差一毫米就能咬住自己的尾巴，它就那么在桌上一直追着自己的尾巴转圈。
“这样就不用我们自己转菜，想吃哪个，它自己就能转到你面前，我来过很多次了。”父有财很客气地请大家品尝。
李春花盯着桌上自转的蛇，想念起爸爸用自己书做的素菜，李春花看见隔壁桌上也有一条自转的黑蛇，还有一份水煮书，一个很清秀的男孩一直喝水煮书的汤，有时也把手机放进碗里搅拌了吃。李春花也想加一份水煮书，但是不好开口，她又把手伸进包里摸了摸那把枪。
“头和尾先不吃，不然它就不转了。”父有财牙齿都吃黑了，没了身子的蛇头还在追它的尾巴，依旧绕圈追。
“没有上次那个柴欠宽的条件好，才一套房子。”妈妈悄声对李春花说。李春花点点头，其实她已经忘了柴欠宽是谁。
“不！不不！我不吃！”隔壁那桌的清秀男孩大吼。全饭馆的人都侧目盯着他，一个女孩儿正夹着蛇头喂他，李春花感觉到他很恐慌，她也很理解他的恐慌。
饭馆的人开始议论。
“这么好吃的菜他竟然不吃……”
“头可是这道菜的精华……”
“他碗里是什么啊？水煮书，啊……那么难喝的东西，还加了手机，啧啧啧……”
清秀男孩惊恐地望着大家，他的身体在发抖，李春花想过去安慰他，拍拍他的肩膀，告诉他自己也不喜欢吃黑蛇，自己也很喜欢喝他碗里的汤。
夹蛇头的女孩妥协了，自己一口吃掉了蛇头，她身旁的中年妇女很不高兴，说：“现在不吃可以，结婚那天可不能不吃了。”说完夹起最后一个蛇尾递给了男孩的妈妈，他妈妈点点头吃了蛇尾。
男孩抖得更厉害了，“不，不，结婚太早了。”男孩把头埋进桌布里，整个桌布都在抖，他撅起的屁股正对准了李春花他们桌的脑袋。
“他怎么可以用屁股对着我！”脑袋起身就是一脚，把男孩踹倒在地。踹完之后，脑袋喉咙里又发出嘤嘤嘤的声音。
李春花更加同情清秀男孩，也许男孩才是应该与她生活在一起的人，他们喜欢同样的食物，他们厌恶同样的世人，他们害怕同样的婚姻。李春花摸着那把枪，也许她该掏出枪，把脑袋的脑袋打爆，然后牵起男孩离开。
李春花终于掏出了枪，那是她这一生最勇敢的时刻，她要抓住自己真正的幸福。
可是就要抓住幸福的李春花却死了，被清秀男孩杀死了。
她和男孩同时掏出了枪，不过男孩从桌布下掏出的是一把AK-47，他对准踹他的脑袋的脑袋一阵扫射，连带着父有财，妈妈，还有李春花一块儿中弹，全部死了。
我还没有喂狗狗一块肉，“对不起。”李春花说，她闭上眼，咽了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