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聂公年近七旬,还保留着年轻时的嗜好,餐餐必饮两大杯高粱酒。又因此地一风俗,秋收后,所得罂粟全收仓不卖,所以男子、妇人皆会抽烟,聂公也不例外。湾里有几个老人,八十好几了,还精神抖擞,成日捧着个大烟杆,罂粟对他们的身体不产生任何影响。偏老天不愿多赐聂公年岁,这秋一到,聂公就觉得肝部疼痛难忍,抽着鸦片也无济于事。聂公隐隐感到大限已至,看到床头形影不离的十姨太楚楚可怜,只好祈求佛主容他多逗留些时日,庇护她母子不受欺辱。趁神智清醒,把全家老小招到堂屋,当着祖先的灵牌分了家产,又说:“我深知自己不久将离开人世,想这一生未曾光大祖先留下来的家业,悔之晚矣!今七零八碎分给你们,唉!实在是无可奈何的事!你们好自为之吧!父有一事放心不下,十姨太膝下一女兰儿,年纪尚小,我去后,你们万万不可欺负她们母女。她的住处仍然归她,如若她要回娘家,任她去,你们不可阻拦。否则,我九泉之下也不能瞑目……”如若这般撒手归去后,那前面的九个太太定不会善待她,况几个儿子年长十姨好几岁,难免不滋生出暧昧之事。他熟知茹茜品行,外柔内刚,自会选择回娘家,便私下把长年里积攒的银票全部交给了茹茜,这才一命呜乎,上了黄泉大道。
茹茜年纪轻轻,丧夫守寡,夙夜泪流,悲苦不堪。好在一向对之忠诚不二的奶妈成稳老练,见丧事办完,各家忙于内务,还没心思来刁难她们母女,便提醒主人搬回娘家为好。茹茜也早有此意,收拾妥当,当日就带着兰儿和奶妈回到了娘家。
茹茜的母亲几年前就已过世,李秀才也是风烛残年之人,现与女儿、外孙女同住,倒解去了不少孤苦。兰儿依然去学堂,有时,即兴做出的打趣对对逗得老人开怀大笑。李秀才觉得兰儿是男孩才对,凭这样的聪明才智将来做官不成问题。
冬天到了。山风凌冽,天寒地冻,偶尔一两只黑鸦停在山崖上“呱-呱”叫那么几声又恢复了平静。大路口那棵老槐树,伸展着粗粗的臂膀,光秃秃得像千年不倒的神像。这个时候,田间不再耕种,人们都缩在屋内提个小烘笼烤火。但,翰逸穿着皮褂子,手拢在衣袖里,耸肩耷背来找十姨太。
李秀才的小院久未修补,外面的土墙破损不堪,一棵苍天古柏遮盖了大半边厢房,恰似天然的屏障。兰儿见哥哥两颊消瘦,双目无神,几个月不见似变了一个人。茹茜为他冲了杯热茶,问他近来可好。翰逸红了眼说:“十娘,我娘有你一半好,我做牛做马也甘心。”茹茜忙道:“逸儿,可不能这样说自己的娘。”翰逸断断续续道:“十娘,你天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你啷个晓得嘛……我娘她现在除了听大老倌的话,啥子都不在乎了。家里闹翻了天似的,大嫂空了就找我娘吵。大奶奶除了吃斋念佛,啥事情都不管。我讲我娘两句,她还骂我吃里扒外,不是她生的。”茹茜见翰逸越说越没遮拦,就拿话堵住了,“逸儿,长辈的事,你们做小辈的最好不要去管。你娘说你,自然是你做错了事。从今以后,你发奋读书才是,你娘以后还要靠你呢!”
茹茜见翰逸心情已平静下来,天都黑透了,忙叫奶妈的儿子柱子提盏马灯送十四爷回去。翰逸回到家,听见大哥厚重的嗓音此起彼伏,母亲笑得就像一个娼妇。他关上门,换了戏袍,涂抹上厚厚的油彩。只听那悲悲切切、哀哀怨怨的优伶声冲出纸窗,悠然荡去。辛姨走到屋檐下,看对面纸窗上裙影婆娑,高声骂道:“你这个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又在嚎什么尸了,你娘还没死。”翰逸不作答,哭腔咋起。辛姨跑过来,一把揪掉他头上的假发,狠狠摔在地上,一顿咆哮:“你去照照镜子,不要脸的东西,不要在这里给我摆噱头,看不惯就滚!”翰逸弯下腰,拾起假发,走到梳妆台旁,看了一下镜子,转过头来说:“偷人要不要脸哒?”辛姨涨紫了双颊,一步蹦到翰逸面前,“啪啪啪”几个耳光掴去,转身便走。
翰逸戴上假发,系好腰带,再看镜中,泪水在脸上冲出了两条白沟。他走了出去,外面淅淅沥沥开始下雨,一片混沌,地面还不曾泥泞,可是风呼呼地四面乱刮,狗都不敢露出脸来。
翰逸到达五爷的大门已不能言语。五爷让两个伙计抬着他到了自己的卧房。这一夜,韩逸在几床被褥下哆嗦不止。天明,五爷怕他的家人找上门来,雇了辆马车,给足车钱,交待车夫一定把聂少爷送到府上。翰逸此时迷迷糊糊,浑身滚烫,朦胧中有人把他抱上车,又有人抱他下来,后来躺在了床上。
来给诊病的大夫说事情真不巧,他正在出麻疹,又受此大寒,疹子很难出齐,恐怕小命难保。辛姨听了大骇,后悔不迭,忙把儿子卧房门窗封得严严实实,不让日光和寒风漏进来。茹茜知道没出过麻疹的人是不可接触病人的,她和兰儿在家里无计可施。五爷认为翰逸只不过受了点风寒,养些日子就会好。这病中人被大鬼、小鬼缠着,一时汗如雨下,一时冰芒刺骨,眼前是刀光剑影,下意识里狂叫:“五爷、兰儿、姨娘、阿三,阿三快来啊……”辛姨坐在床沿,眼睁睁见儿子备受煎熬,想起自己的身世,恨不能随之而去。
阴雨绵绵又是七日,翰逸气血殆尽,终于在子夜时分糊涂死去。辛姨悲恸欲绝,才受丧夫之痛,又尝失子之哀,人生无常,真是苦多欢少。小院平素就冷落清凄,人迹罕至,辛姨待人又极为刻薄,过去趋炎附势的下人见其家道中落,都躲得远远的,各自寻大户人家去了。所以,现在更加萧索。大少爷翰霖偶想起她的好处,顺道进门逗留一时半会儿,做那露水夫妻的苟且之事。然聚散匆匆,终难解长夜漫漫的寂寞。其间,便小恩小惠于一些浪荡公子,久之人人皆知。翰霖心道:“这妇人生来轻浮,我平素对她也不薄了,她不念我一片苦心,胡作非为,遭人唾骂,将来不定有什么好结局,我还是避开为好。”又寻了天真烂漫的小女子。这边辛姨听说大少爷新娶了姨太,积郁难抒,心灰意懒,任凭院中杂草丛生。有时,半夜路过此地的村民听见院内低低的啜泣声,阴森森可怕,望都不肯多望一眼。
恰逢隆冬时节,辛姨挂念儿子在阴间衣不遮体,食不裹腹,去冥铺买了好几套青纸寿衣,又把刀头肉、白米饭、红苹果、高粱酒、香蜡钱纸准备周全,孤自一人上了娃娃山。新坟旁几片锡箔纸被前段时间下雨时冲下来的泥浆压了半截,草还未长出。辛姨把寿衣一一焚烧,自饮了小杯酒,其余的洒在坟前,揩拭尽眼泪,才垂头丧气转下山。山脚下驼背老爹正在割牛草,而今,他跟了大少爷,依然负责那头黄牛,看见辛姨,问她可是刚去看过翰逸少爷。辛姨像是回答他,又像是自言自语,“走了,都走了……”
当年八姨太初到聂家大院,闹下多少笑话,吃饭狼吞虎咽,生怕有了这顿没有下顿。没事就坐在院子角落里畏畏缩缩地打量来来往往的人,跟人多说几句话也要脸红。驼背老爹真不愿想起那些旧事。
再说那日翰逸断气之前,兰儿梦见窗外喜鹊唧唧乱叫不停,游魂到了一所院子外面,推门却是往年自己的旧居。窗户大开,哥哥在里面叫她:“兰妹子,快来,看,我给你捎来什么了?”兰儿蹦蹦跳跳跑向那间屋,不见了他的影子。转过头,出了门,又拐进一院子,听见一屋内传来怏怏哭声,兰儿道:“谁家女孩儿在此地哭泣,心里定受了不少委屈,待我去好好安慰一番。”她走上前去掠开那女子额前长发,好生面熟,听那女子悲悲切切说道:“世间无甚留恋的了,我停留片息便去。你仔细看好,我就是做了你十来年的翰逸哥哥。我本不忍心抛下你,但阎王爷符令已到,我不敢有所延误,你好好珍重吧。”兰儿怪她胡言乱语,又见她悱怨缠绵,真有生离死别之状,心里信了,痛哭出声。茹茜唤醒女儿,正是子夜时分。从此兄妹生死两茫茫!
春来廊前燕子衔泥做巢,农人开始播种。桃花湾抖一抖腰身,吸纳天地之精气,又是一隅逍遥乐土。茹茜这几日却并未因天气转暖而心舒郁散,自上个月收到钟县姑母的来信,兰儿就像掉了魂儿似的吵着要去。姑母在信中说:“现年岁大了,身边子女皆已成家,去年来桃花湾看见兰儿读书很是用功。现在女子都讲求独立,不像我们了。兰儿到县城来多读几年书,今后做教书先生也是她出人头地的一种本事。”原来这姑母脑筋极为开化,平日里听广播,读报纸,是争取女权独立的积极分子。茹茜左右为难,她也听了不少从外面传进来的风声,说城里的女娃子都不裹脚了,剪掉辫子,同男子同上学堂。她觉得男女同学有伤风雅,所以回信婉言谢绝姑母好意。哪料这姑母收到信即刻又回:“钟县有女子中学,不用牵挂,你准备妥当派人送兰儿来吧,我这里什么都帮她安排好了。”茹茜思前想后,才勉强答应,连夜为女儿缝制新衣。
清朗的月光照在窗台,兰儿眼巴巴望着天上说:“娘,你说月宫里倒底有没有嫦娥和白兔?如果有,嫦娥是不是只抱着白兔站在桂花树下啥也不干,傻绰绰哩!”母亲停下针线,笑看她一眼,“你才傻绰绰哩……”李秀才佝偻着背,从堂屋大门踱步到院中,摸着一把长长的白须,摇头晃脑如嚼黄豆:“云气压虚阑,青失遥山。雨丝风絮一番番。上已清明都过了,只是春寒。花发已无端,何况花残?飞来蝴蝶又成团。明日朱楼人睡起,莫卷帘看。”
兰儿嗔道:“公公,您好没趣!蒋春霖的《浪淘沙》是写暮春的,现在初春刚到,百花绽放,您何苦做这伤心人。”李秀才望着华轮,又是一叹:“少年人不懂也,春来秋去,世事匆忙;悲欢离合,人生无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