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孽缘
01
据说我奶奶的父亲聂公是个大地主,最初娶了九个老婆,为他所生全是承继香烟的小子。到了50岁大寿,他对来庆贺的人说,如有良家女子愿为他生下一女,即以千斗米赠送生养她的父母。并指天为证。这番话后,找上门牵线的媒人络绎不绝。其间,有一女子年方16,是教私塾李秀才的小女茹茜,生得媚而不俗,娇而不弱,出口皆是文章。聂公对此女种下情根,请人看过茹茜的生辰八字,与自己处处相和,即定下佳期,一把花轿迎来了第十个婆姨。当日奢侈热闹的场面胜过了娶大太太,自此大太太胸中装满了对十姨太的怨恨。茹茜虽娇憨纯真,不谙人情世故,对大太太的怨恨却也早有耳闻,处处低声下气,柔顺得无可挑剔。聂公一介英雄柔肠把茹茜如宝似的守着,夜夜必与之共寝才可入眠。
茹茜十月怀胎生下一女小名兰儿,果真圆了聂公求女的梦,先前的承诺一一兑现,并给李秀才一片荒山。这李秀才放下“之乎者也”,请了几个长工,把荒秃秃的山开辟出来,就近取材,种上桃树,树下一垄垄的红薯又养活了十来头大肥猪。
自茹茜有了兰儿,聂公对之更是视若明珠,关怀备至。庭前赏月,花下赋诗,男子吹箫,女子弹琴,世间恩爱恐怕也不过如此。那前面的九个老婆年华已逝的心冷如灰,犹遁入空门,日日以佛珠疏解寂寞;老八、老九二十出头的少妇,生性极为刚烈,恨不过了,关上门破口大骂,扬言要让茹茜母子不得好死。
岁月荏苒,一晃十载。聂公的子女中除了八姨太的儿子翰逸和兰儿年纪尚小,其他的都各自成家,建了一排院落。翰逸面容俊俏,举手投足间都有股脱俗之气,但桃花湾的人都知道这位少爷对女人不感兴趣。他的房间里挂满了五颜六色的绣花巾、相思结、香包包,被褥更是花香四溢。聂公当初打之骂之,把房间里一应女孩儿饰物投到火中烧成灰烬。这少爷虽生得怯弱,骨子里却牛性逼人,腿上的鞭痕还淤血未散,又买回来一大堆。这样周而复始,搞得聂公也无可奈何,偶尔想起这个乖戾的儿子,心中说不出的惶恐,觉得是自己德性未修够,才生下这么个男不男、女不女的孽障。
这日早晨,翰逸一袭青衫坐上了阿三的马车。“阿三,你要是对老爷吐露一点风声,有你的油果子吃。你把我送到王老板的楼下就回去,我自己雇车回来。”阿三哭丧着脸道:“少爷,我们这些下人真难做,每回一出事,老爷就关我柴房,饿小的三天三夜,还不准喝水。你还是早点转来嘛,不要像上一次深更半夜了才敲门,你敲门就轻轻敲嘛,还大声武气唱那个段子,咚咚咚把门踢得山响……我都不晓得要咋个说你才好了,你啷个吵,宅子头哪房不晓得我们的十四爷回来了。你也亲尝了老爷的鞭子,你也看到老爷第二日是怎么打我的……”“这点皮肉之苦算啥子嘛!我平日亏待了你?你老娘生病买药的钱,你妹子身上的袄子不是我给的哒?你的酒罐罐空了又是谁灌满哩?别尽说晦气的话。”
阿三摇摇头,他知道少爷不会听他的。
河口镇是当地水路两道的交通枢纽,一块巨石自街口逶迤而下200余米潜入水中,石上可见深深浅浅的车轮痕迹,不知已经历了多少朝代。镇上只有一条长长的石板大街,沿街的铺子、酒馆、茶馆皆是青一色两层木雕小楼,廊檐下挂着红色灯笼。一到黄昏,星星点点的橘红灯光辉映河面,衬着街背后的松山更加巍峨。阿三把翰逸送到河口镇一户宅院前,翰逸抹抹油光光的头发,把衫子拉一拉,才拿起悬吊着的铁门环拍了三下。
一个小伙计开了门,“翰逸少爷,这边请,五爷在书房等你。”
原来这家主人姓吴,四十有二,还未曾有家室,陕西白水人,在家排行老五,人称五爷,戏班出生,来河口镇十载有余,收了一大帮穷人家的孩儿学戏,开家茶馆,平时就在自家茶馆坐堂子。人长得魁梧高大,唱武生,尤擅长唱关羽的戏。一个月有三、四趟去有钱人家唱包戏。遇上风和日丽的好日子,他也带着戏班赶乡场。所以一提起五爷,妇孺皆知。
翰逸紧随小伙计穿过天井,进了一扇圆拱门,眼前出现一个小四合院。小伙计走到一扇门前说:“老爷,聂公子来了。”
“逸卿,请进,请进。”五爷开了门,拉起翰逸的手,转过头来对小伙计说:“小竹子,有么事搁一搁,我下午再办,端一盘凤梨来。”小竹子唯唯诺诺,哈着腰退出了四合院。五爷掀开帘子,两人并肩而进。靠窗的一面墙上挂着把大刀,刀柄摩擦得亮澄澄可以映出人影儿。正面一堵墙上是幅水墨山水画,角落里置一乌黑发亮的木架子,上面放满了瓷器收藏,一张圆木小桌摆放在屋子中央。五爷摞出一个凳子让韩逸先坐下。这时,小竹子端来水果放在桌上,问五爷还有什么吩咐,五爷道:“去吧,不要让其他人来打扰我和聂公子。”
“五爷,我托你的事办得咋样?行头都准备齐了么?”
“逸卿,你还是那么性急,来,吃块梨子,解解暑气。你的事我能不放心上去吗?这回上省城,除了进茶叶,见我二老倌,就是到最好的布铺买你喜欢的藕红丝缎,又连夜找川剧团旁边的张剪刀按照你给我的尺寸做好了这套戏袍。来,来,来,试试合不合身。”
五爷从床上拿来一个小包袱,解开疙瘩,里面有个长木盒子和几本书。翰逸眉毛一扬,“太好了,这几本电影杂志是新出来的吧?兰妹都问过我好多遍了。这又是啥子?玫瑰膏!……送我的?”五爷俯下头,轻声说:“你要学唱戏,我嫌别的孩子用过的脏兮兮的,这些油膏是你的呢,我帮你收到,你那个家是带不回去的。”然后打开木盒子,一套新装整整齐齐叠在里面,香气扑鼻而来。翰逸双手哆嗦,捧起衣服。五爷得意洋洋道:“逸卿,不就是一套戏服?你喜欢,我以后多给你置几套,穿上让我看看。”说着帮翰逸解开扣子,套上新服,系了腰带,又拿来一个凤冠戴在他头上,退后几步,看得五爷啧啧赞叹。翰逸款款移步到落地镜前,镜子里的优伶身姿婀娜,腮上几滴梨花泪。
午饭过后,翰逸在五爷处喝茶,听戏,调侃,见日落西山,才匆匆作别。
寒来暑去,因得五爷身教言传,唱腔、身段都大有进步,做得极为小心谨慎。聂公见这儿子斯文内敛,减去不少陈见。其间兰儿也偷偷得了不少好处,翰逸时不时捎给她些闲书,让这个情笃初开的少女心间充满了无限的梦想,觉得外面的世界就像大海蕴藏着深不可测的奥妙和绚丽多彩的珠贝。
茹茜虽对翰逸无甚好感,也不反对他来这边走走。偶尔审查女儿的文章,儒家思想行于字里行间,文风清俊幽冷,如见少时自己的影子,真是爱之惜之不尽,又恐红颜薄命,每每灯下空添无限惆怅。白日里对她更是严加管教,不可越雷池一步。哪料这小女儿把一切闲书藏于床榻之下,夜里点了灯偷看,思绪如“九万里风鹏正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