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晓萌两口子下了火车,径直找到春居住的沟沟巷。晓萌听到一个妇人锐利的尖叫覆盖住了哗啦啦的洗牌声,猛然一切嘎然而止。她停下脚步向巷子旁边敞开式茶馆瞟了一眼,众人都诧异地望着她。一个胖胖墩墩的老妇人歪歪扭扭直往她身上扑来。是妈妈!母亲搂紧晓萌哭着笑着乱骂一通,“我的心肝我的儿你挨千刀万剐的你出门打工都不写封信回来你狠就莫回家了你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不是……”母亲贴着晓萌耳根问,“他是你什么人?”
“我丈夫。保林,见了妈妈也不叫一声?”
陆保林涨红脸对着母亲鞠了个九十度的躬。
母亲下狠劲掐晓萌的手掌,“这么大的事都不通知一声翅膀硬了父母也不要了。”
母亲问她最想吃什么,姐夫烧得一手好菜。晓萌伸伸舌头不好意思道,“回锅肉?”
母亲骂晓萌是饿鬼投胎,舌头一卷半个盘子就空了。保林拘谨得手脚都不知往哪儿放,问他什么,他倒是老老实实回答,除了晓萌这个家里谁又听得懂河南话。母亲一切看在眼里,夜里带他们到祥龙街寓所,安排女婿睡下,拥着女儿哗哗啦啦泪像开了闸门似的一泻千里。
女儿也把一切看在眼里,不主动讲述两年来的奇遇,尽把柔软的话贴在母亲的胸膛吐出,“妈妈,我过得很好,宝林一家都是好人,我现在是小学老师啦,香港的一家电视台还要来采访我呢。”母亲半信半疑,叹一回又哭一回。“真是这样反而更好,嫁到哪里无所谓,关键是要幸福。你不知道你爸爸,还有你那个大哥,伤人心哪!城市不是个好地方,把人心熏黑熏臭,钻到钱眼儿里去。”
也许是吧。她已不习惯震耳欲聋的高音喇叭和呛鼻的汽车尾气,S城新修的大厦一座又一座不伦不类地穿插在低矮破旧的危楼之间,大街小巷都播放着嗲声嗲气的港台流行歌曲,她听着别扭。姐姐指着一栋蓝色玻璃外墙的三十来层的大楼对妹妹说,“爸爸肯定就住在那妇人家里,他三个月都没回家了。”
“那女的门牌号是多少?”
“我哪里知道,只看见他们成双成对地出入,恩爱呀!”姐姐咬牙切齿地说,“哪一天看不惯了,非把那婆娘的脸撕破才解恨。”晓萌抬头往上看,直觉得眩晕。防盗栏杆圈起来的阳台就像一个个铁笼子,无论如何,她还是希望父亲恰巧站在某个铁笼子里往下望,认出她是谁。
一个星期后,白胡子公公在山头栗树下看见了儿子、儿媳。儿媳像只小鹿沿着盘旋的小路飞奔而来。
晓萌恰巧和哥哥落了空。其时,她和丈夫在S城火车站台上等候北上的火车,哥哥拖着硕大的黑色行李箱从他们身边擦肩而过。哥哥的披肩长发遮掩住大半边脸,兄妹俩即使面对面也只当是路人甲和路人乙,哥哥远走他乡时,晓萌还是个懵懵懂懂的孩子。现在,这个得了病的流浪汉渴望家乡有一扇门为他而开,他要走进去,从此长眠,他冥冥中还希翼先祖的稻草气息洗涤掉他的一路风尘,让他再次回到婴儿的最初蒙昧状态。
在他跨进熟悉的家门那一刹那,一股悲凉和寂寞袭上心头,门依然为流浪的人而开着,屋里空空荡荡的,灶台冰凉。似远似近偶尔传来人语,然后是荒芜广漠的肃静。他忽然发现间歇很长的人语来自最左边的一间厢房,隔着窗棂他看到一个披头散发的老妪在一点一点折断竹席上的篾片,席子已是千疮百痍,下面露出一些写了字的碎纸。
“奶奶……”
祖母散乱的目光中呈现出一种模糊时空的杀伤力,他靠墙窝缩下来。先祖的招魂铃在堂屋的大梁上叮……招唤着他抑或年迈的祖母?夕阳血染了桃花湾上空,多年后,他开始等待还未归家的人。
天麻麻点点黑下来,妻和儿子才回来。他仿佛已度过了一个多世纪。妻的小名儿叫瑛,他窝在墙角有气无力地叫唤,“瑛,瑛。”妻寻着声音过来,“丹力他爸,是你吗?咋不进屋开灯呢?”郁夫说,“丹力,过来,和你妈妈扶我一把。”瑛扶着郁夫进了灶房,把竹椅挪到柴堆旁,让他挨火塘坐下。瑛开始烧水煮饭。丈夫安详地望着火苗,瑛真希望,他就这样永远安详地坐在她身边。郁夫说,“我不走了,我得了癌症,回来等死。”瑛拿着火钳的手抖了一下,“别尽往坏处想,我听说河口的刘昕雨的老公前些年也吵着说得了癌,说是要死,要死得紧,现在活得比谁还精神呢。”郁夫叹口气,“看个人造化。”
儿子胆怯地站在一旁,两手插在裤袋里。瑛催促他去给猪喂食。儿子顺从地拿起木瓢,往桶里舀煮熟了的红薯块。郁夫可怜地望着他,不知道说什么好。
一个婴儿。他渴望幼嫩的手指脚丫抓挠他的面颊,他还从未真真切切体会过作父亲的滋味。外面喧嚣繁华的世界里都是蝇营狗苟的人生,毫无意义。一个要死的人去思考生命的哲学涵义也是毫无意义的事。
三个月后的一个晚上,在某种极其隐秘的情形下,瑛抱回家一个初生女婴。瑛把婴孩的脸凑近丈夫的鼻子说,“小乖乖,这是你爸爸,笑一个。”郁夫小心翼翼搂在怀里,问,“孩子取名字了么?”
“没呢,等你有学问的人来取个好名字。”
“叫艾艾怎么样?”
“爱爱?人见人爱,好得很啰!”
“艾蒿的艾。哪有你说得那么庸俗,什么人见人爱。”
“听起来差不多,爱爱,艾艾,这是你哥哥。”妻的唇落在孩子的脸上,手上,脚上,视其宛若拱璧。郁夫侧过身,连声说,“够了,够了,小婴儿哪经得起你这般折腾,她又不是你的小猫小狗,要亲,去柴堆抱你的大灰猫亲去。”妻故意懊恼地用手指捘他的额头,一样一样从袋子里拿出婴儿用品,示范怎样洗奶瓶,怎样喂婴儿,怎样换尿片。丹力听到艾艾啊啊啊哭,试探着问妈妈,“我去给妹妹调奶粉?”
好像这个婴儿的到来就为挽救一对夫妇,一个孽子,一个濒临崩溃的家。
公元二零零五年的夏天,洪水漫延到离院子五十步外的石阶下。妻和儿子绕山越岭才能到达S城买生活必需用品和艾艾的“内蒙全脂奶粉”。浩浩汤汤的泛滥之水上漂泊着从上游而来的房顶和树枝。郁夫横抱着艾艾坐在门槛上,凄怆沙哑的歌声就像催眠曲一般令婴儿睡得异常酣畅:
初一早起噻去望郎
我郎得病睡牙床
衣兜兜米去望郎
左手牵郎郎不应
右手牵郎郎不尝
我又问郎想哪样吃
郎答应:百般美味都不想
只想握手到天亮
初二说噻去望郎
……
祖母扶着墙慢慢蹭到郁夫的身旁,挨着他也坐在门槛上。“大毛,你咋个了?脸色恰(忒)白。”祖母的手指很长,年轻时候肯定非常好看,郁夫小时候听父亲说过祖母是大户人家的小姐,他的想象力匮乏,洞悉不了那段历史。祖母老得就好像已经活了好几百岁,大部分时间都蜷曲在那张破床上睡觉。祖母长久地把手掌覆盖在郁夫的手背上,悠然说道,“活不过明年春天了。”
祖母是暗示郁夫还是指她自己?郁夫又听到背后房梁上先祖的招魂铃叮……他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冷战。